邵鸿裕见谢清风要拒绝,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清风啊,你还是太年轻,如此重大的决定自然需要时间仔细思量,老夫并非要你立刻表态,更不是逼你站什么队。”
他重新提起茶壶,慢条斯理地为谢清风已经见底的茶杯续上热水,氤氲的热气再次升腾,模糊了他眼中锐利的光芒,却让他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谢清风耳中。
“只是老夫活了这把年纪,深知一个道理,在这京城之地,有些风一旦吹起来就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有些路走到岔路口,不是你停下不走就能留在原地的。”
“清风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当你踏入这紫禁城的那一刻起,你的名字就已经写在了某些名单上,不是你想独善其身就能独善其身的。老夫今日对你直言,是惜才,也是给你指一条或许能走得通的路。”
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清风一眼,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却字字千钧:“回去好好想想吧,不必急着答复老夫。只是要记住,时机......不等人,京城的冬天,可是很冷的,一个人走,容易着了风寒。”
邵鸿裕那番裹着寒意与威胁的话语刚落,谢清风久久没有回话。
直接让他这话掉在了地上。
谢清风垂眸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良久,就在邵鸿裕以为谢清风不会回他时,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惧色,“邵公金玉良言,下官铭记于心,京城的冬天确实冷,多谢邵公关怀。”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清亮地迎上邵鸿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这世间之事,真真假假,有时难辨得很。”
“总不会是靠那市井传闻中都难得一见的滴血认亲之法吧?”
“单说林氏满门......据下官所知,早已是故纸堆里的往事了。邵公您说,这无凭无据的话若是传了出去,那位,是信谁呢?”谢清风指了指头顶。
半威胁半拉拢?
不好意思,姐最讨厌的就是被威胁了。
谢清风没想到他锋芒毕露的回击不但没有让邵鸿裕动怒,他反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一个谢清风!”
他连道三声“好”,笑声渐歇,目光中竟流露出几分更为纯粹的欣赏,“方才那些关于身世的无稽之谈,谢大人只当是老夫一时糊涂的戏言,风吹过耳,忘了便罢。”
随后邵鸿裕神色一正,那股属于首辅的威严气势再次回归,但不再是咄咄逼人的逼迫,而是变成了一种深沉凝重的告诫:“不过谢大人,老夫之前所说的其他话,字字皆是由衷之言,还望你回去之后,细细思量,莫要等闲视之。”
“那位的信任,可不是一味退让便能加之的。”
他点出了谢清风献完粮种之后激流勇退的行为。
谢清风的阅历还是太少了,世间最易变的就是人心了。
谢清风知道邵鸿裕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想让邵鸿裕知道自己的想法,他也知道邵鸿裕虽然欣赏他,但欣赏的底层逻辑还是把自己放在上位者的层面上来看的。
所以谢清风干脆直接继续扮演“无阅历”的年轻人呗,“邵公此言,下官实在不敢苟同,为臣之道首在忠君爱国,在于行得正、坐得端!下官以为陛下乃圣明之君,心中自有明镜高悬。若我等臣子皆能秉公无私,竭尽全力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福,陛下为何会不信任?”
他的意思就是你被皇上猜忌,不是皇上善变,而是你自个儿心思不正、行为过界!别把谁都想象得跟你一样。
这一顿话让邵鸿裕噎了噎,不过他没有太生气,他只是极轻极冷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温度。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袖,动作依旧从容,但周身散发出的气压却低得骇人。
“谢大人......果然年轻气盛,赤子之心,难得,难得。”邵鸿裕这话说得平淡无波,他不再看谢清风。
“邵安,”他扬声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谢大人公务繁忙,不便久留,送客。”
就在谢清风准备顺势起身告辞时,背对着他的邵鸿裕却忽然又开口了,“老夫方才所言,关于路径选择,关于京城风雪......望你回去后,抛开意气静心权衡。是独行于风雪,还是寻一可供暂避的屋檐,终究是你自己的抉择。老夫言尽于此。”
谢清风站起身对着邵鸿裕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谦和,“邵公今日教诲,下官谨记,事关重大,下官自会慎重考虑。”他既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丝毫接受的意思,只是用一个模糊的慎重考虑作为回应。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诚恳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无论日后如何,邵公今日点拨之情,下官感激不尽,下官告退。”
走出邵府上了自家马车后,谢清风一直紧绷的脊背才猛地松懈下来,重重靠在了车壁上。他这才发觉身后的里衣竟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底暗叹一声:这邵鸿裕,还是有点可怕的。
压迫感还是很强的。
可怕的点不在于那种直接的武力威胁,而是那种将人心和局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辣。
不愧是首辅。
但今日邵鸿裕说的政治资源,说实话他还挺好奇的。
之前已经被皇帝萧云舒以粮种新政的名义拔掉了很多官员了,他手上还有多少政治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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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鸿裕送走谢清风后,依旧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窗外彻底沉下的夜幕,“好个谢清风......”真是块璞玉啊!
谢清风最后那番愣头青式的表演,或许能唬住旁人但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看似莽撞的顶撞,字字句句都在暗讽他行不正坐不端,其下的机锋与胆识,绝非一个真正不通世故的年轻人所能拥有。
这小子,是故意演给他看的。这份急智,这份在强压之下仍能保持清醒、甚至敢于反击的胆色......多少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都未必能有。
更难得的是,他并非一味刚硬。
最后告辞时,那句慎重考虑,姿态放得足够低,礼数周全,让人抓不住任何错处。
懂得何时该亮刺,何时该收敛,收放自如,知进退。
谢清风真的就是个天生的政客坯子!
若是行易能有他一半的能耐,不,哪怕只有三分,老夫又何须...... 一丝淡淡的苦涩与羡慕掠过邵鸿裕心头。
他想起自己那个要么庸碌无为的儿子,又对比起今日谢清风的表现,一种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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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风确实一直没有给邵鸿裕明确的回复。一方面他需要时间消化那日谈话带来的冲击,谨慎权衡每一步,另一方面他也确实被另一桩要紧事占据了大量精力,他在国子监开设的两个小班正式开课了。
一个是公主班,专为几位适龄的公主讲授经史子集,另一个则收纳了此前军训中表现尚可的勋贵子弟。
说来,开设这两个小班并非谢清风主动请缨,而是皇帝萧云舒在某次召见时无意之间说:“国子监乃育才重地,然常规课业难免宽泛。谢爱卿既有整顿学风之志,何不尝试开设精讲小班,因材施教?譬如.....几位公主渐长,学识需更为精进;又或那些勋贵子弟中,若有可造之材,也当多加引导,莫负了祖辈功勋。”
谢清风自然是觉得好啊,尤其他很惊讶萧云舒对公主们的重视,要知道前面那个帝王可是把公主们当成联姻的工具呢。
谢清风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讶异并未逃过萧云舒的眼睛,“谢卿拿这种惊讶的眼神看着朕做什么?朕对自己的子女,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总归是盼着他们能成器的。”
“前人以帝女为绮罗之质,朕则不然。天家血脉岂分男女?皇子当文武兼修,公主岂可只困于深闺,徒学雕虫之技,终身系于婚姻?”
萧云舒的这一段话是真的让谢清风有点震惊了,他立刻收敛心神,深深一揖:“陛下深谋远虑,爱子之心更是令人动容。是臣狭隘了,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
天子开口,意义自然不同。
谢清风要开这两个小班的消息传到朝堂上也确实引起了一些微澜,有古板御史嘀咕着公主深居简出,与外臣授课恐非礼制,也有勋贵担忧萧云舒此举是否别有深意,要拿各家子弟作筏子。
但是这点议论之声,很快便淹没在更为紧要的朝政大事之中边疆军报、漕运改制、赋税征收等等这里面的每一桩都比这区区国子监增设两个无关痛痒、一周只上两三次课的小班来得重要。
在衮衮诸公眼中,这不过是年轻皇帝一时兴起的“教化”尝试,或是谢清风这个新晋官员博取声名的细微动作,成不了大气候,也碍不着大局。不过是为公主们添些文雅点缀,或是替勋贵之家管教几个不成器的儿孙罢了,实在不值得他们耗费太多唇舌。
因此,几句不痛不痒的议论之后,群臣的注意力便迅速转向了那些真正能牵动利益格局的大事上。
不过既然这个活落在谢清风身上,自然他得全权用心负责了。
男生那边的老师好说,他可以自己亲自授课,可公主那边......该请谁呢?
平心而论,相比于男生,他更重视女生这边。
萧云舒开设公主班或许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和儿子一样能明理,但他谢清风是有私心的。他想在潜移默化中,能播下一些“女子亦能顶天立地”、“才学不独属男儿”的种子。毕竟这些可是公主,比平民女子不同。
她们能掌权。
有权力,就有话语权。
然而,这等离经叛道的想法绝不能让宫中派来的传统女教习察觉,这确实是让谢清风犯了难,他苦思冥想自己在京城认识的、既有才学又有可能理解并认同他这点私心的女子,完全没有。
因为到现在为止,除了自己两个姐姐,他根本就没有认识过一个女人。
对了....姐姐.....
二丫姐性子活泼,听奶奶说她前些日子还跟哪个哪个府里的小姐的聚会。
谢清风立马从床上翻坐起去找二丫姐,说不定思蓁姐认识呢!
他斟酌着开口:“姐,你在京城认识的朋友多,可知道有哪些学识好、性子也开明些的姑娘家?”他尽量说得委婉,“就是,不那么死守《女诫》那套,觉得女子读点史书、甚至议论几句朝政也无妨的?”
谢思蓁原本正漫不经心地修剪着花枝,一听这话眼睛瞬间亮了,放下剪刀就凑过来,脸上带着促狭又兴奋的笑:“哎呦!我家清风终于开窍了?这是想找媳妇儿了?快跟姐说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姐帮你留意好久了.....”
“姐!你想哪儿去了!”谢清风哭笑不得,赶紧打断她的浮想联翩,正色道,“是正事。陛下让我在国子监给公主们开个小班,我想找个女先生,嗯,能在教正经学问的同时,稍稍让公主们明白,女子眼界不必只困于后宅。”
谢清风跟二丫姐说话从来都不藏着掖着,要是大丫姐的话他可能还要斟酌一下自己这离经叛道的想法,但二丫姐他就随便了,直接说要加点私心的东西。
谢思蓁脸上的嬉笑瞬间凝住,她盯着弟弟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戏谑褪去。
“谢清风,”她连名带姓地叫他,这是二丫姐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大名,“别找了。”
谢清风还有点不太习惯,愣了一下。
谢思蓁深吸一口气,她抬手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姐姐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