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鸿裕多年经营的门生故旧、利益关联,被皇帝借着除粮政积弊、扫清新政障碍的名目以近乎刮骨疗毒的方式狠狠剜去了一大块。
邵府。
帝师兼首辅邵鸿裕坐在自家书房,听着心腹家人低声汇报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被革职、查办、甚至下狱的消息,苍老的手指久久摩挲着温热的茶杯,面容沉静,眼神却复杂难辨。
作为一手将萧云舒从稚嫩皇子教导一直辅佐至君临天下的邵鸿裕内心深处,其实对于萧云舒如今乾纲独断雷厉风行的手段,其实是感到欣慰甚至骄傲的。
帝王之道,本就该如此恩威并施,掌握绝对的权力。萧云舒能跳出他的影响,甚至反过来利用局势,精准狠辣地清除亲政道路上的障碍,这证明了他教导的成功,也证明了他选择的君主并非庸碌之辈。
“陛下.......终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邵鸿裕低声自语道,但欣慰之余,他觉得萧云舒此举,还是太过于鲁莽和酷烈了。
不仅邵鸿裕这么认为,谢清风也觉得萧云舒的手段太刚烈了,肯定会引起下面那些人反扑的。
那些人固然有他们的不是,但他们其中不少人是当年兢兢业业为萧云舒出过力,流过汗,追随他、一直扶持他上位的从龙老臣。
谢清风认为政治讲究的是平衡和妥协,即便要清除也未必要用如此彻底不留情面的方式。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萧云舒这么干一下就把那么多曾经的有功之臣连根拔起,斩尽杀绝,有点太过刻薄寡恩,也太不讲究情面了。
虽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君恩有时也需要温度来维系,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日后还有谁敢尽心尽力办事?生怕一不小心触及逆鳞便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谢清风知道萧云舒此举意在彻底掌握权柄,树立绝对权威,但在他看来,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了。
虽然他觉得萧云舒对他是信任的,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掌控一切的快感之中,就算是他现在上去谏言也绝对得不到什么好话,他也只能耸肩,没辙。
他现在还得想办法把自己这个丰裕伯的超大功劳给弱化一下,降低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别看他那天跟连意致讲得头头是道的,其实他自己也没多大的把握萧云舒会完全地信任他多久,顺天府府丞的位置虽然没有多少活,但其实实权很大,他必须要想办法把自己弄到一个没有实权的位置上去呆个几年。
谢清风都是这么想的,更别说朝堂上的其他大臣了。
如今在位上被视为皇帝新晋信任的大臣们,目睹了昔日同僚甚至是曾功劳显着的老臣们转眼间身陷囹圄家破人亡的下场,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
陛下今日能如此毫不留情地清洗邵首辅的派系,那他日若自己办事稍有差池或者是失去了利用价值,是否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在这种普遍弥漫的恐惧和自保心态下,朝堂的风气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可能还愿意为新政献策出力勇于任事的官员,如今也变得有些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对于皇帝的旨意不再全力以赴,只求表面功夫做到,不出错便是万幸。
办事效率急剧下降,任何稍有风险或可能需要承担责任的事务,能推则推,能拖则拖,“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成了许多人私下奉行的圭臬。他们依旧按时点卯,奏对如流,但那股锐意进取的实干精神却已消散大半。
要么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上奏言事不再直言不讳而是字斟句酌,反复揣摩圣意,只挑皇帝可能爱听的说,绝不敢触及任何敏感或可能引起猜忌的话题。对于同僚也尽量保持距离不敢深交,生怕被归入某党某派引来无妄之灾。
整个朝堂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当中,看似秩序井然,实则真的是死气沉沉的。
甚至还有一些更加胆小的,做官只是为了保全自身和家族富贵并无多少匡扶社稷的雄心壮志,已经在刻意淡化自己的政绩开始尝试以各种方式向皇帝表露毫无威胁的愚忠或无能,只求给他下放到下面任职了。
皇帝萧云舒高坐龙椅上,自然是可以敏锐地察觉到了朝堂之上这种诡异的变化。奏章依旧每日如常呈上,但内容却变得千篇一律,要么是些无关痛痒的请安问好,要么是些歌功颂德的华丽辞藻,真正关乎国计民生的切实问题,富有见地的建言献策却几乎没有。
他布置下去的政务,执行起来也变得异常顺畅,下面的人几乎都不提出任何异议或困难,但推进的速度却莫名缓慢,处处透着一种按部就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敷衍。一旦遇到需要担责或可能犯错的地方,奏报立刻飞来,事无巨细地“请示圣裁”,将皮球完美地踢回给他。
萧云舒感到一股无名火在胸中郁结、燃烧。
他很生气,气这些臣子的滑头、懦弱、不堪大用!他清理朝堂,是为了更好地推行他的新政,是为了富国强兵,不是为了养一群只会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的应声虫!
但他又不知道具体该气谁,该罚谁。
这些官员表面上做得滴水不漏,礼仪周全,公文规范,甚至抓不到他们明显的错处。
他想发作,想狠狠惩罚几个典型来杀鸡儆猴,但这样子根本就行不通,越是用严刑峻法去逼迫,只会让这些人更加恐惧,更加精通那些阳奉阴违和推诿扯皮的自保之道。
这些官员大多出身仕宦之家,祖祖辈辈在官场沉浮,对于如何在这种高压环境下生存,有着世代相传的的智慧,一个个滑不留手。
他甚至不能确定,若真的大肆惩罚这些不作为的官员,会不会引发更强烈的反弹和更隐秘的抵抗,甚至导致他圣元朝的整个官僚体系彻底停摆?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这位才掌权五年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