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
蒸糕赖沉默了。
倒是他媳妇尖着嗓子抢道:
“因为小赖他跟鬼交朋友!他傻了以后不跟活人说话,就爱跟那些看不见的玩意儿嘀嘀咕咕!”
“他只要一去义塾,准保闹邪乎事儿!千真万确!”
“所以村里人都怕他,连带着都不来俺家买蒸糕大饼了!”
“俺们的活路都断了,这才不得不把他送走啊!”
“怎么个闹邪乎法?”
赖氏激动地唾沫星子横飞:“俺们哪敢凑近了看呐!反正他一去学堂就鸡飞狗跳!”
“先生被吓跑了,娃娃们也不敢去念书了!”
“村里人这才堵着门骂,逼我们赶他走呀!”
“买走小赖的是哪路神仙?”
夫妻俩一起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什么时候被买走的?”
蒸糕赖努力回想:“八月…九月十五!对!就是九月十六!那天我得赶在中秋前去召鱼村送供奉用的大蒸糕,记得清清楚楚!”
李正峰脑子飞快一转:九月十六?他猛地记起——九月十六,正是那帮考生集体丢了的案子爆出来的日子!
张世平沉声追问,点到了根子上:
“小赖这傻劲儿,到底怎么来的?”
说到这个,蒸糕赖是真伤心了,声音哽咽:
“被打傻的!三年前,小赖才十岁,念书就显出了大能耐!”
“有次学堂先生给了他前一年的县试题,他答完后,先生欢喜得跟捡了金元宝似的。”
“他说小赖的灵性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的,日后稳稳当当能中举人、当大老爷!”
“这事儿一传开,村里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都跑来巴结俺家,可劲儿夸小赖。”
“这可捅了马蜂窝了!惹恼了村里那帮小霸王!他们就把小赖抓去,往死里打啊!”
“下手太毒了!小赖昏死过去整整五天!命是老天爷开眼捡回来了,可那脑子…就给打成了一锅糊涂浆子喽!”
越说越悲愤,蒸糕赖老泪纵横。
本来指望儿子出息,自己也能跟着享几天清福,不用再起五更爬半夜蒸这累死人的破糕!
都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蒸蒸糕?
比那三样加起来还磨人百倍!
李正峰厉声喝问,如同炸雷:“你儿子一个正经童生,竟被村上几个混账东西打成傻子?”
“你就这么忍了?没报官?官府是吃干饭的吗?!”
蒸糕赖抹着浑浊的老泪:“俺家就是个蒸糕的贱户,哪敢得罪那些爷?报官?报官顶个鸟用啊!”
“小赖他…他就是命里带煞!早先有高人给他批过命,说他有鲤鱼跳龙门的富贵命,可命里劫难太多…命苦哇!”
李正峰紧追不舍:“打小赖的‘小霸王’,都是些什么来路?”
蒸糕赖抹了把泪,嘴唇紧闭,死活不吭声了。
张世平却另辟蹊径,问道:“是谁给小赖批的命?”
蒸糕赖道:“是大名鼎鼎的马神算!他老人家铁口直断,灵验得很!”
三人下意识交换了个眼神——
马经纶!又是这老小子!
李正峰再问:“那傍晚为啥要编瞎话糊弄我们?谁在背后戳你们的脊梁骨?”
蒸糕赖夫妇俩喉咙咕咚作响,猛咽口水,脸色白得像刚刷的墙。
李正峰步步紧逼:“是不是你们这地头的小旗官,吴景那厮?”
蒸糕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是他。是俩我们不认识的生面孔,脸上蒙着布,手里攥着家伙——是短枪!”
“那腰杆子挺得跟标枪似的!其中一个管另一个叫‘大师兄’。”
“他们是昨晚上摸黑来的,拿枪顶着我们脑门,逼我们背下那套说辞,说敢乱嚼舌头就送我们去见阎王!”
“短枪”?
“腰背笔直”?
“大师兄”?
李正峰脑子里“咔嚓”一道闪电劈过——
安北县驻点门口见过的那位杨家年轻一辈的武学苗子,杨宝!那身形气度,对得上号!
他正琢磨着,蒸糕赖猛地一拍自己油光锃亮的脑门(刚被刀剃秃那块格外亮):
“哎哟喂!想起来了!我瞅着那‘大师兄’的背影,总觉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这会儿一琢磨,他跟当初买走小赖的那个蒙面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个头、身板、走路那拽得二五八万的架势…分毫不差!”
林胡在后面压低嗓门,像说悄悄话:“嘿!还真是杨家在捣鼓这锅馊饭?”
李正峰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他总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乎劲儿。
可偏偏那线头,一根根都指向了杨家那块大招牌。
林胡看他那副便秘似的表情,纳闷道:“李大人,瞧你这模样…好像不太乐意承认这事儿是杨家干的?”
“咋地?你对杨家印象还挺好?他们给你送过礼?”
蒸糕赖缩着脖子,小声嘀咕:“在岭南郡这地界,谁敢跟杨家掰腕子呢?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嘛!”
林胡嗤笑一声,鼻孔朝天:“哼!说这话,那是你不晓得我家李大人的威风!”
李正峰挠了挠后脖颈子,像有虱子在爬:“不是印象好,是太多地方对不上卯榫。”
“最浅显的一条:要真是杨家干的,他们买走了小赖,自然清楚他身上的门道。”
“那为啥还要把他当个烫手山芋塞给咱们?图啥?图给咱们添堵当乐子?”
林胡摸着下巴瞎猜:“兴许杨武涛那老狐狸没算到,你这位千户大人会亲自送个傻小子回家?”
“本就想给咱玄镜司的锅里撒把沙子?”
张世平点头附和:“林兄这话在理。倘若杨氏当真与书生失踪的案子有勾连,他们自然不愿咱们深挖下去。”
“给咱们使点绊子,添点麻烦,那不是顺水推舟的事儿?”
“对!我跟道长想到一块儿去了!”
林胡一拍大腿接话,“杨武涛本想着一个傻小子的来历跟无头案似的,无从查起,没成想咱们歪打正着,直接摸到他老窝炕头上了!”
“这也解了为啥半道上有人截杀、想害小赖——杨家压根没料到咱们能顺藤摸瓜,一路摸到这山花村!”
李正峰摆手打断:“打住,林胡。若幕后真是杨家,他们既然把小赖塞给了咱们,必定会暗中盯着咱们的动静。”
“那咱们离开府城头一天,就该撞上他们使的绊子!”
“可实际上呢?麻烦是第二天才找上门!为啥晚了一天?”
“真正想拦咱们路的,不是杨家!是另外一伙人!”
“这伙人不如杨家消息灵通,耳朵长,所以晚了一天才发现咱们带着小赖,正往山花村这老窝奔呢!”
“对!还有第三伙人在里头搅浑水!”
李正峰一拍脑门,豁然开朗!眼前迷雾瞬间散开!
唉,凡人的智慧啊!
他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早该想到这茬的!
发现了这第三伙人,思路一下子就活络了:
“什么狗屁铜鼓镇?那地方要么是个挖好的坑,等着咱们往里跳,要么就是藏着古怪!”
“有人憋着坏,想把咱们从山花村这块宝地引开!”
“琢磨琢磨,甭管是杨家还是哪路神仙,能搞出半道上那种化血自尽的狠辣手段,绝对是行事滴水不漏的主儿!落单就死,多吓人?”
“这么吓人的势力,会三番两次‘不小心’把‘铜鼓镇’这仨字漏给咱们?”
“糊弄鬼呢!他们就是想牵着咱们的鼻子走!真正的戏台子,就在这山花村!”
可转眼他又掉进了浆糊桶:“但这第三伙人在山花村到底捣鼓了啥?为啥怕一个傻小子回来怕成这样?”
“非要弄死他不可?他已经傻了,屁都问不出来啊!”
“那么…他们是不是怕他回到这里之后…会‘干’点啥?”
李正峰猛地一个激灵,像被针扎了屁股,急吼吼地问:
“小赖呢?小赖在哪儿?!”
蒸糕赖怯生生地指了指旁边的厢房。
李正峰一个箭步冲过去,推门一看——
厢房里空空荡荡,连根人毛都没有!
小赖根本没在里头!
林胡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炕席,摇头:“压根没沾过炕头。”
畏畏缩缩跟出来的蒸糕赖小声嘟囔:
“小赖要是不在屋里头…那准是…又跑义塾那儿去了。”
李正峰严厉的目光刀子似的扫过来,他吓得噗通跪倒在地:
“官老爷!草民不敢扯谎啊!小赖傻了以后就魔怔似的总往义塾跑!”
“可他去那儿也不念书了,就傻愣愣坐着,让那些小崽子们当猴耍……”
“你他娘的为什么不早说?!”
李正峰厉声怒喝,唾沫星子差点喷他一脸。
他瞬间全明白了!
这就是那第三伙人死命拦着、不让他们带赖彬回来的真正原因!
有教义塾闹鬼!
他们不想让赖彬带着他们仨这仨大活人,踏入有教义塾那扇破门!
蒸糕赖一脸懵圈:“这…这有啥好说的?您也没问这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