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阴湿的黑暗与持续的低频搏动中失去了意义。
灰烬躺在冰冷而柔软的真菌絮堆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那可怖的伤口。被绿色生物粗暴填入的肉壁组织并未与他自身的肌体融合,反而像异物的楔子,不断引发着剧烈的排斥反应。灼痛、酸麻、冰冷的撕裂感交替肆虐,提醒着他这具新生躯体的脆弱与濒临崩溃。灵魂深处,“门”之诅咒如同附骨之疽,持续散发着贪婪的吸力,试图将他最后一点意识也拖入冰冷的深渊。
秩序之种死寂。力量枯竭。如同被困在即将沉没的破船底舱,只能被动感受着船体一寸寸被冰冷海水吞噬的绝望。
咚…… 咚…… 咚……
那沉闷的、规律的搏动声,如同来自地底深处的恶魔心跳,穿透肉壁,震动着身下的菌毯,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他的神经。这声音比之前似乎更清晰、更有力了些许。伴随着搏动,周围肉壁那缓慢的、令人不适的蠕动也似乎加剧了,仿佛整个巢穴废墟真的变成了某种巨大生物的腹腔,正在某种外力的刺激下,加速复苏。
幽绿的磷光是这片地下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勉强勾勒出这个狭窄腔室的轮廓。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腐殖质、生物粘液和某种微弱电离混合的怪异气味。
窸窸窣窣……
肉壁的褶皱阴影里,那些细小的、暗绿色的身影不时闪现。它们用那旋转的复眼窥视着这不速之客,发出细微的、含义不明的刮擦声或嘶鸣,却又因为对他右手那一次微不足道的反击残留的恐惧,不敢过于靠近。它们像是这片腐烂国度里的清道夫,又像是某种共生体,依靠这巨大“遗骸”苟延残喘。
灰烬闭上眼,试图忽略身体的痛苦和环境的压抑,将残存的一丝意识沉入内部,如同一个濒死的船长最后一次检查他千疮百孔的破船。
剧痛。虚弱。能量干涸的荒漠。秩序之种如同彻底熄灭的炉膛,冰冷,死寂。左肩空洞处,异体组织的排斥反应和“门”之诅咒的侵蚀如同两股毒火在交织燃烧。
但就在这彻底的死寂与绝望中,当他意识扫过那彻底沉寂的秩序之种时——
一种极其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剧痛和虚弱完全掩盖的……异样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微尘,漾起了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那感觉并非来自秩序之种本身,也并非来自左肩的伤口或灵魂的诅咒。
而是……来自更深处。来自构成他这具新生躯体的、最本源的……那些被强行整合、压制的记忆与情感碎片深处。
属于傅砚辞的冰冷实验室记忆碎片深处,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一点……原本绝不属于那里的、外来的……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信息残渣”?
这感觉极其模糊,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窥视,又像是高烧昏迷时产生的幻觉。他试图集中那点可怜的、即将涣散的意识去捕捉,去感知,但那异样感又如同狡猾的游鱼,瞬间隐没在痛苦的浪潮之下。
是过度痛苦产生的幻觉?还是灵魂被诅咒侵蚀带来的错觉?
就在他意识因这徒劳的尝试而更加涣散时——
咻!
一道暗绿色的身影极其迅捷地从上方一条肉壁裂缝中窜出,轻盈地落在他不远处。是之前那个将他拖来的绿色生物。它似乎刚从某个地方返回,细长的附肢和口器周围的触须上,沾染了一些新的、暗红色的、像是凝固血块和某种金属碎屑混合的污渍。
它那旋转的复眼先是警惕地扫了一眼灰烬无力垂落的右手,确认没有威胁后,才慢慢靠近。它似乎对灰烬左肩伤口的状态很不满意,发出几声焦躁的嘶嘶声。填入的肉壁组织显然没能有效阻止灰紫色能量雾气的逸散,那些雾气此刻正与蠕动的暗红色诅咒能量交织在一起,让伤口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
绿色生物伸出附肢,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逸散的能量雾气,再次开始检查灰烬的身体。它的动作比之前稍微……“熟练”了一点?仿佛在模仿着什么。当它的附肢划过灰烬的额头时,那冰冷粘滑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
绿色生物停了下来。它那旋转的复眼凑近灰烬的脸,细小的六边形晶状体倒映出他虚弱、苍白、布满细密汗珠(或许是冷凝的粘液)的面容。口器中的触须快速蠕动着,发出一种极细微的、类似电磁干扰的滋滋声。
它似乎在……困惑?或者是在接收什么信息?
突然,它猛地抬起头,复眼转向腔室的某个方向,警惕地转动着,仿佛听到了什么灰烬无法感知的动静。它变得有些焦躁不安,不再检查灰烬,而是迅速退开,再次消失在肉壁的阴影中,只留下一阵渐渐远去的急促刮擦声。
它似乎被别的事情召唤走了。
腔室里再次只剩下灰烬一人,还有那些在阴影里窥视的小型绿色生物。
身体的痛苦和极度的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片菌毯之上。意识在黑暗的边缘反复徘徊,每一次沉沦都可能再无法浮起。
但刚才那一闪而逝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异样感,却像一根极其细微的尖刺,扎在他即将彻底麻木的意识深处。
傅砚辞的记忆碎片……实验室……外来的信息残渣?
这绝非正常。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左肩那持续燃烧的痛楚,将全部残存的、微弱的意识聚焦,如同用尽最后力气拧紧一枚即将滑丝的螺丝,再次沉向那片被封锁的记忆区域——
冰冷的无影灯。束缚带的勒痕。仪器单调的蜂鸣。绝望的嘶喊……这些属于傅砚辞的痛苦记忆碎片如同被封存的标本,沉寂地漂浮着。
然而,就在这片冰冷的记忆图景中,在一段关于某种神经接口强制连接的痛苦回忆片段里——
滋啦——!
一段极其突兀的、扭曲的、冰冷的电子音碎片,如同信号不良的广播,猛地刺入了他的感知!
“……a序列……同步率17%……不可控排斥……样本精神壁垒过高……建议……销毁……”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强烈的噪音,但那种冰冷的、非人的语调,绝非实验室该有的记录!更像是……某种外部监控或指令?!
紧接着,另一段更加模糊、却让灰烬灵魂骤然发冷的画面碎片闪过:
一只覆盖着暗绿色粘液、指尖是锋利金属钩的细长附肢——和刚才那只生物一模一样——正操纵着一个扭曲的、像是生体与机械混合的接口,小心翼翼地……接入一个破裂的人类头颅骨内部,沾满粘液和血污的附肢尖端,正轻轻拨弄着那些灰白色的、微微颤动的……
“呃!”灰烬猛地睁开眼,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尽管那里空无一物。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冰冷的皮肤。
那不是幻觉!
那些绿色的生物……它们不仅仅是在这废墟里捡垃圾的清道夫!
它们……它们在窃取记忆!它们能通过某种方式,从尚未完全腐败的脑组织中……提取信息?!那只生物附肢上的金属碎屑和血污……它刚才离开,是又去“觅食”了?去那些巢穴崩塌后的尸体堆里?
而自己……因为与零号的最终对抗,因为秩序之种和“门”之诅咒的特殊性,灵魂和记忆结构产生了某种……它们无法理解但极度感兴趣的“变异”?所以它们没有立刻杀死自己,而是像对待一件破损但稀有的“藏品”一样,拖回来,试图用它们粗糙原始的方式“修补”,同时……也在观察?甚至可能……已经在无意识中,被它们那诡异的能力影响、窥探到了记忆的浅层?
刚才那冰冷的电子音碎片……是它们在“浏览”某个死者记忆时,意外截获的、来自更高层(守墓人?蝎尾残余?)的通讯片段?而这片段,因为某种未知的干扰或这些生物操作的不稳定性,竟然残留在了自己的记忆碎片里?
一股比周围环境更加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起!
这些看似原始、怪异的绿色生物,其危险程度远超想象!它们不仅是物理上的清道夫,更是记忆与信息的窃贼!这片巢穴废墟,不仅是它们的巢穴,更是一个巨大的、尚未冷却的……信息坟场!而它们,正是徘徊其间的、以残存意识为食的鬣狗!
自己重伤濒死,困于此地,岂不是成了它们随时可以再次“浏览”、甚至“解剖”的……活体标本?!
必须离开!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肾上腺素,狠狠注入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他挣扎着,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试图抬起手臂,试图移动身体。
但回应他的,只有左肩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和肌肉不听使唤的痉挛。他甚至连撑起上半身都做不到,只是徒劳地在冰冷的菌毯上蹭动了一下,带起几缕苍白的真菌絮丝。
咚!! 咚!! 咚!!
地底传来的搏动声猛然加剧!如同擂响的战鼓!整个腔室剧烈地摇晃起来!头顶肉壁簌簌地掉落更多粘液和碎块!那些窥视的小型绿色生物发出惊恐的嘶鸣,纷纷钻回更深的缝隙!
某种巨大的变化,正在加速发生!
而灰烬,如同暴风雨中钉在甲板上的伤兵,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在越来越响的搏动声和废墟的震颤中,他涣散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旁边湿滑的肉壁——那里,因为剧烈的震动,一小片覆盖的粘液和苔藓被震落,露出了下方……
那不是血肉组织。
而是一小块……光滑的、冰冷的、镶嵌在肉壁里的……合金面板的一角。面板上,一个模糊却眼熟的标志,在幽绿磷光下若隐若现。
衔尾蛇,环绕着断裂的剑。
守墓人的标志!
这个巢穴的废墟深处,竟然镶嵌着守墓人的设施?!是原本就存在,还是后来被这些绿色生物……如同筑巢般,将找到的“材料”融入了它们的穴壁?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绿色生物刮擦声的、更加沉重、更加规律的……金属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隐隐约约地,穿透了厚重的肉壁和搏动声,从某个方向传了过来!
有人来了! 不是那些绿色生物! 是穿着制式装备的人!正在靠近这里!
灰烬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守墓人的清扫部队?还是……其他幸存者?
希望,还是更大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