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升在紧张与恐惧中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上床睡觉。纵然白天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但他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复盘今天所遭受的冤枉和屈辱,这是他被判刑坐牢以来最灰暗的一天,明明与那个叫贺进财的人素不相识,他为什么会陷害我?还有另外那几个到此时也不知道姓名的人,从他们的态度和“证词”不难看出是事先串通合谋好的一伙,为什么自己被陷害是侯本福从集训队出去后二十来天这个时间节点?难道是巧合?还是真的与侯本福有关?还有,按监狱的“潜规则”,像自己这样入狱前有身份,入狱后也有一定地位,而且年纪比较大的人,无论在监狱任何一个单位,都或多或少会得到一定的关照,可是为什么反而会遭受维纪员反复不停的颠对夹磨?难道这些不是因为暗处有人在做手脚吗?那么这个人除了侯本福还会是谁呢?
……在反复的推测与对未来三个月的担忧与恐惧中,他终于还是睡着了,精神和身体得以暂时的轻松,这确实是“暂时的”,因为他刚睡着不到半个小时,一记耳光“啪”地打在脸上,一个维纪员压低凶恶的声音吼道:“你妈的呼噜声小点!”连睡着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呼噜声都要成为别人欺负自己的理由,委屈的他再也不敢入睡。
“冯连升?”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厉声呼喊他的是严管组维纪员骆嘉树,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他旁边站着另一个维纪员,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骆嘉树手里拿着一本酒红色封皮的小册子,正是《罪犯改造行为规范》。
“到。”冯连升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像自己的。
“宣教科的‘老师’?”骆嘉树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语气里的讽刺浓得化不开,“认得字吧?规矩懂?”他扬了扬手中的册子,“拿着!找个角落,面向墙壁,站好!五十遍!大声念!念到我喊停为止!念错一个字,重头来过!开始!”
那本薄薄的册子被粗暴地塞进冯连升手里。他踉跄着走到指定的角落,冰冷的墙壁散发着霉味。他翻开册子,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当过领导,当过“老师”,念过文件,上过讲台,命令过和教导过别人,何曾受过如此折辱?巨大的屈辱感像毒藤缠绕心脏。
“……罪犯必须严格遵守国家法律法规、监规纪律和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服从管理教育……”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发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屈辱的哽咽。五十遍!这不仅仅是体罚,这是要彻底摧毁他残存的那点“体面”和“尊严”,把他踩进泥里,碾碎他宣教科“冯老师”的身份标识。
一遍,两遍……喉咙开始干痛发紧。十遍,二十遍……声音变得嘶哑,嘴唇干裂。单调刻板的条文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回响,像钝刀子割肉。周围其他被严管的犯人有的麻木呆坐,有的则投来幸灾乐祸或漠然的目光。
骆嘉树和另一个维纪员抱着胳膊,靠在对面墙上,冷冷地盯着他。每当冯连升声音稍低或略有停顿,骆嘉树就会立刻厉声呵斥:“大声点!蚊子叫吗?你不是很威风吗?”
汗水浸透了冯连升贴身的秋衣,他的喉咙像是燃了一团火。他感觉双腿像灌了铅,后背的肌肉僵硬酸痛。三十遍……四十遍……眼前开始阵阵发黑,墙壁似乎都在旋转。他机械地翕动着嘴唇,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变形,只剩下气声在喉咙里滚动。
“……积极参加劳动生产,保质保量完成生产任务……不得私藏、使用违禁物品……”念到这一句时,冯连升眼前猛地闪过贺进财那张扭曲的脸和摔碎的酒瓶,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声音瞬间卡住。
“停!”骆嘉树像等到了猎物失误的猎手,厉声断喝,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刚才那句!‘不得私藏、使用违禁物品’,后面是什么?说!”
冯连升脑子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拼命回忆,可那折磨了他几十遍的条文,此刻却像被搅浑的水,模糊不清。
“报告……报告维纪员……”他艰难地喘息着,“我……真的记不清了……。”
“记不清?”骆嘉树冷笑着踱步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册子,几乎戳到他脸上,“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违禁物品’后面是‘及危险品’!三个字!念了几十遍都记不住?我看你不是记不住,是心里有鬼!心虚!重头开始念!五十遍!再错一个字,再加五十!”
如同五雷轰顶!冯连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彻底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屈辱、愤怒、绝望……像无数只毒虫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重新翻开册子,从第一页第一行开始,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终于,在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五十遍念完了。冯连升感觉自己像被抽掉了骨头,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金星乱冒,又突然一黑,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在地上。
“他妈的装死,来两个人给我把他抬到走廊上去吹吹风凉快一下。”一个维纪员斜视着冯连升,冷冰冰地下着指令,坐在规范凳上早就想活动活动的严管人员争先恐后的站起来想要去执行维纪员指令,但多数人也只是得站起来稍微舒展了一下身体,因为有两个动作麻利的已经抬起了冯连升,维纪员说的“两个”就绝对不能去三个。
冯连升被抬起来那一刻,他已经醒了过来,只是全身无力,大脑晕乎乎的几乎没有思维能力。他被扔在严管组学习室门口的走廊里,那冰冷的水泥地面和“呼呼”作响的穿堂风让他冻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不停地打颤碰击着。
……晚上睡觉,同样是因为呼噜声吵着别人了,要被维纪员打几巴掌。
第二天又接着读《规范》五十遍。
“读完了?”维纪员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响起,“行,放下册子。现在,背!把《规范》给我背出来!要求:一字不差,流畅清晰!背错、卡壳,后果你知道。开始!”
背诵?冯连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维纪员那张冰冷刻板的脸。五十遍的朗读已是酷刑,此刻竟要背诵?那密密麻麻的条文,在巨大的精神和肉体折磨下,早已混乱不堪。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第一个字就卡住了。
“咋个回事?要装哑巴?老子今天就真的让你成为哑巴你信不信?”旁边的骆嘉树嗤笑道,“宣教科的‘冯老师’,就这点水平?连他妈个《规范》都背不出来。”
屈辱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冯连升闭上眼,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艰难地背诵:“罪犯……必须严格遵守国家法律法规……监规纪律……和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服从管理教育……”他背得磕磕绊绊,断断续续,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每当卡壳,骆嘉树和另一个维纪员就会厉声催促,或者直接念出下一句的开头,逼他接上,眼神里的轻蔑和嘲弄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着他残存的自尊。
汗水再次浸透贴身的秋衣,一会儿是湿润的温热,一会儿又是冷冰冰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终于,在无数次停顿、被呵斥、被纠正之后,冯连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背完了最后一条。他几乎虚脱,全靠意志力撑着墙壁才没有倒下。
“背完了?”骆嘉树慢悠悠地问,眼神像毒蛇一样在他脸上逡巡,“冯连升,你自己说,你刚才背的,有没有错?”
来了!冯连升的心脏骤然缩紧。这就是集训队里最阴损的“合法”折磨!无论说有错还是没错,都是陷阱!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说没错?骆嘉树立刻会扣上“骄傲自大,狂妄不羁”的帽子。说有错?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改造态度不端,意志不坚,正好给对方惩罚的借口!
冷汗顺着脊沟往下淌。短暂的死寂中,骆嘉树嘴角那抹残忍的笑意越来越深。
“报告……报告维纪员……”冯连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承受不住那无声的压力,更害怕更严厉的惩罚,“我……我可能……背得……不够好……也许……有……有疏漏……”
“背得不够好?也许有疏漏?给老子玩文字游戏?你他妈的’冯老师‘就是这样当的老师,说话模棱两可含含糊糊?到底是有错还是没得错?”骆连树立刻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
冯连升用畏惧的眼神看了看骆嘉树:“维纪员,我……有错!”
骆嘉树立即充满了“抓住把柄”的兴奋,“冯连升!你自己都承认有错!改造意志如此不坚定!态度如此敷衍!看风使舵!投机取巧!像你这种思想根基不稳的顽固分子,不给你点深刻教训,你怎么能认识到自己的罪行?怎么端正改造态度?!”
他猛地一指旁边光秃秃的水泥墙壁:“去!面壁!三个小时!给我站直了!好好反省你的‘错’在哪里!只要你敢动一下,就加一个小时!”
冯连升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面壁三个小时!血脉下坠,四肢肿胀,头晕眼花……他听说过这种酷刑!他想争辩,想嘶喊,可对上骆嘉树那冰冷残酷、不容置疑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指定的墙壁前,挺直脊背,面朝冰冷的水泥墙站定。墙壁的霉味和灰尘味直冲鼻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初还能坚持,渐渐地,脚底板开始刺痛、发麻,然后那麻木感如同无数细针,顺着小腿往上爬。膝盖僵硬酸痛,腰背像压上了千斤重担。血液似乎都沉到了下半身,脑袋却开始发胀、发晕,眼前墙壁的纹路开始模糊、旋转。汗水再次浸透秋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飘离身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身体开始轻微地摇晃。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死死咬住舌尖,试图用剧痛保持清醒。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骆嘉树冰冷的声音:“晃什么晃?站不稳了?加一小时!”
“轰!”的一声,冯连升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了。意志的堤坝瞬间崩溃。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额头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顺着墙壁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昏死过去。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到骆嘉树轻蔑的冷哼:“废物!来两个人把他抬走廊上吹吹包治百病的凉风就好了。”骆嘉树冷酷地说,他觉得每一次对冯连升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折磨,成就感、满足感和自信心都得到坐直升机般的提升,这是在别的被严管人员身上找不到的,而且他也认为这是在帮真心敬佩的侯本福大哥报仇。让他肆无忌惮地折磨冯连升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像冯连升这样曾经有身份地位的人,即便送来集训队,也会有干部或有头有脸的犯人来打招呼照顾,可是冯连升没有,一晃过去了十几天,也没有一个人,至少没有一个说话有份量的人来为他说一句好话,可见冯连升此人是多么不得人心,是多么让人讨厌!可能多数人对他遭难都拍手称快。种种原因,让骆嘉树以及跟他一起协助组长管理严管组的另一个维纪员以折磨冯连升为每天最好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