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的光辉,像是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地脉深处沉睡亿万年的薪柴。
轰隆——!
大地不再是缓慢震动,而是剧烈地、疯狂地痉挛起来!
以唤井为中心,千里荒原之上,一道道狰狞的裂谷如蛛网般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要挣脱地壳的束缚。
“怎么回事?!”阿土手持断剑,死死地护在柳念真身前,脚下的土地像是活物般起伏不定。
墨守真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他没有看脚下的裂缝,而是死死盯着远方,那里的地平线上,一角峥嵘的石碑正顶开厚重的土层,缓缓升起!
紧接着,第二座,第三座,第一百座!
一座又一座形制各异的石碑,带着远古的苍凉与不屈,破土而出。
它们有的像一柄断裂的巨剑,有的像一只紧握的拳头,有的则朴实无华,但每一座石碑上,都布满了被利器狠狠刮去的姓名刻痕,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仿佛在无声地嘶吼。
墨守真连滚带爬地扑向最近的一座石碑,双手颤抖着抚摸着那些空无一字的凹槽,哭声嘶哑:“是‘守名九百’……是他们!启鸣时代,为了守护万灵自我命名的权利,与第一代‘定命使’血战至最后一人的先烈们!”
他的哭声未落,异变再生。
每一座石碑升至顶端,碑身便会散发出一圈柔和却坚毅的微光。
光晕之中,一道道模糊的魂影缓缓浮现。
他们身披残破的甲胄,手持锈迹斑斑的兵器,面容早已不可辨认,但那股跨越了万古岁月依然不灭的战意,却让整个天地的赤色都为之黯然。
九百座石碑,九百道英魂。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列成战阵,仿佛在等待一位迟到了万年的将军。
呜——
一声苍凉悠远的笛声响起,是老驼。
他站在驼背上,吹奏着一首无人听过的古老战歌,那音律不带半分悲戚,只有迎接英雄归来的庄严与肃穆。
笛音落下,九百道英魂影竟齐齐朝着老驼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这迟来的敬意。
赵轩站在碑林中央,感受着那一道道沉默却重如山岳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荒原:“先辈们,你们的名字,从未消失!它们刻在这片土地上,刻在我们的骨血里!今天,我们来了,替你们,也替我们自己,活下去!”
话音落,九百英魂身形一振,化作点点流光,尽数没入各自的石碑之中。
石碑上的刮痕,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深了。
“他们……他们认可了你。”墨守真激动得语无伦次,“但他们无法告诉我们敌人的根源。赵轩,我们必须找到‘名种’的来历!”
“我知道去哪儿问。”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赤眉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她遥遥指向荒原的尽头,那座终年被赤色烟云笼罩的死火山:“跟我来。”
火山之巅,洞窟之内热浪滚滚,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
赤眉身披一层薄如蝉翼的红纱,赤足走在滚烫的岩石上,她的眼瞳中,仿佛有真正的熔岩在缓缓流动。
“你们一直以为,自己在和妖魔鬼怪战斗。”她声音空灵,带着一丝嘲弄,“错了。你们的敌人,是‘定命使’,一群来自界外的存在。他们恐惧,恐惧这世间万物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
她顿了顿,指向洞窟深处翻涌的地火:“因为,‘名’,是‘道’的起点。一旦众生自名,灵魂便有了独一无二的锚点,便再也无法被他们像牲畜一样圈养、掌控。”
说着,赤眉从怀中取出一面巴掌大小、不知由何种兽骨打磨而成的镜子。
她将镜面对准赵轩,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一片深邃无垠的遥远星空。
星空之中,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的巨殿静静悬浮。
镜头拉近,只见大殿之内,堆积如山的,竟是一个个闪烁着微光的文字!
“那里,就是他们的仓库。”赤眉的声音冰冷刺骨,“堆满了从无数世界、无数生灵身上强行摘下的‘名字’……他们把名字像谷粒一样储存起来,而被摘去名字的生灵,就成了浑浑噩噩、任由他们摆布的傀儡。”
赵轩死死握住了怀中的焦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仿佛能听到那亿万名字在无声地哭泣。
“那我们就去,”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以焚烧一切的温度,“把他们的仓库,一把火烧了。”
回到唤井遗址,赵轩的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在墨守真的召集下,所有已经拥有名字的人,无论老幼,无论强弱,都围聚在了这片梦魇开始的地方。
有断了腿的战士,有牵着父母衣角满脸懵懂的孩童,有双目失明却心如明镜的盲者,也有刚刚从傀儡状态恢复、尚在颤抖的老人。
“各位!”赵轩站在高处,声如洪钟,“敌人害怕什么,我们就给它什么!今天,用你们的声音,喊出你们自己的名字!”
“墨守真!”
“阿土!”
“周山!”
“李二丫!”
成千上万个声音汇聚在一起,从一开始的零落、羞涩,到后来的整齐、激昂,最后化作一道撼天动地的声浪,直冲云霄!
轰隆隆!
唤井遗址的地面再次裂开,但这一次,升起的不是石碑,而是一本无法形容其巨大的书册!
它缓缓从地底升起,封面并非金石,而是由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拼凑而成,那些人脸的口型,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名”字!
“就是它!‘名种’的具现化外壳!”赤眉在高处大喊,“它在吸收你们的声音,但它也怕!它最怕纯粹的、未被污染的初始之音!快,让它听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柳念真身上。
阿土将她高高举起,举过头顶。
女孩面对着那本由人脸构成的恐怖巨册,没有丝毫畏惧。
她张开嘴,唱起了一首没有任何歌词的歌谣。
那歌声,不似人间任何一种曲调,它就像婴儿降世的第一声啼哭,像嫩芽破土的第一缕声响,像混沌初开的第一道回音。
那声音纯净到了极致,带着最原始的生命力量,如同一根无形的利刺,狠狠刺破了笼罩在巨册周围的黑暗气息。
“就是现在!”赵轩爆喝。
阿土咆哮一声,将手中仅剩半截的断剑猛地刺入脚下的地核深处!
剑柄上镶嵌的晶石曾是地脉核心,此刻受到同源力量的激发,瞬间爆发出璀璨至极的光芒,而后彻底融化,化作一道粗壮的光柱,自下而上,精准地贯入了巨册的底部!
咔嚓——咔嚓嚓!
在柳念真纯净歌声和地核光柱的内外夹击下,巨册那由人脸构成的外壳开始寸寸龟裂,剥落。
最终,外壳轰然炸碎,露出了它内里的核心——一颗搏动着的、如同心脏般的暗红色胚胎!
那,就是“名种”!
就在此时,一道古老而威严的意志从名种中浮现,化作一个须发如雪、身穿星辰长袍的老者虚影。
他俯瞰着脚下的众人,目光落在赵轩身上,带着一丝悲悯与不解。
“我为你们定下命运,赐予名号,让万物有序,是为赐福,何错之有?”他自称为“名主”。
“赐福?”赵轩踏步上前,手中焦页燃起熊熊井火,他仰头冷笑,“你给的不是名,是锁链!是一条条拴住灵魂的狗链!我娘生我时,疼得撕心裂肺地喊叫,那一声痛苦的喊叫,才是我的名!不是你这破册子上写的——‘第七顺位承器者’!”
他猛地举起燃烧的焦页,井火瞬间吞噬了他的半边身体,剧痛让他面容扭曲,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名主,对着这片天地,厉声喝道:
“我叫——赵轩!”
火焰仿佛听懂了他的意志,从焦页上席卷而出,化作一条狰狞的火龙,咆哮着撞向那颗暗红色的胚胎!
名主的虚影发出凄厉的惨嚎:“不!你不配自名!你这卑贱的……”
“我不仅要自名,”赵轩忍着焚身之痛,一步步逼近那摇摇欲坠的名种,字字如刀,“我还要替这世间千千万万被你夺走名字的生灵,把他们的名字,都抢回来!”
轰!!
火龙彻底撞碎了名主的残念,狠狠地贯入了名种胚胎之中。
巨册彻底崩毁,化作漫天飞灰。
而那张吸收了赵轩全部意志与力量的焦页,则在空中爆开,化作万千只燃烧的火蝶。
每一只火蝶的翅膀上,都烙印着四个滚烫的字——“我叫赵轩”。
它们没有消散,而是汇成一股洪流,冲向天空中的一道虚空裂隙,那是名种被摧毁后留下的通道。
火蝶们飞入其中,如一场盛大的火雨,洒向了未知的万界。
荒原上,持续了不知多久的赤色天空,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第一缕真正的晨光穿透云层,温暖地照在阿土坚毅的脸上。
他缓缓举起那柄彻底失去了光泽的断剑,剑尖上,一滴因力竭而渗出的鲜血悄然滴落,正落在脚下一块无字碑的残基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被鲜血浸染的石缝中,竟顶出了一株娇嫩的绿芽。
柳念真拉着阿土粗糙的大手,仰头看着赵轩,轻声问:“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远处,老驼吹起了新的曲调,音中有笑。
赵轩沐浴在晨光中,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他望向那道正在缓缓闭合的虚空裂隙,低语道:“去下一个世界……听谁在哭,就帮谁喊出第一声。”
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然而,赵轩的笑容却在下一刻微微凝固。
他看着身旁的阿土和柳念真,看着晨光温柔地勾勒出他们的轮廓,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他试着在心底呼唤他们的名字,那两个无比熟悉、早已刻入骨髓的称谓,此刻听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雾,清晰,却又遥远。
这片获得新生的天地,似乎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回应着他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