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暗如涨潮的墨汁,自大地深处的裂隙中汩汩涌出,所过之处,连风沙都失去了声响,光线被彻底吞噬。
它无声地蔓延,攀上唤井的井壁,汇聚成一股冲天而起的黑色龙卷。
孩童们的呼喊声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光点。
“我叫石头!”“我叫二丫!”天真而执拗的声音,像是一颗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声浪却汇聚成了风暴,狠狠撞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声音,仿佛是某种禁忌的咒语,彻底激怒了那古老的黑暗。
轰——!
黑雾龙卷猛然收缩,又在下一瞬轰然炸开!
一个高达十丈的巨影在黄沙之上缓缓凝聚成形。
它的头颅并非血肉,而是无数册页胡乱折叠扭曲的产物,每一页的翻动都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它的双手是两柄巨大而锋利的笔刀,闪烁着抹除一切的冰冷寒光。
最骇人的是它的胸口,一道深邃的裂口从中剖开,没有鲜血,没有内脏,只有比黑夜更深沉的虚无,像一张无声嘶吼的巨口,要将天地间所有的“名”都吞噬殆尽。
远方沙丘上,一直抚琴的云无咎瞳孔骤缩,指下琴弦“铮”的一声应声而断,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是‘名注销者’!”他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上古典籍中记载的,伴随‘无名之罚’而生的刑罚之灵!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抹去一切胆敢自名之人!”
话音未落,那“名注销者”已然锁定了声音的源头——赵轩和那群孩子。
它举起了右手的笔刀,刀锋划破空气,带起一道无形的涟漪,直指那个喊着“我叫石头”的男孩。
“找死!”赵轩双目赤红,将背上沉重的无字碑猛地朝地上一顿!
“咚!”
一声闷响,仿佛天柱砸落大地。
以石碑为中心,一圈金色的井火轰然腾起三丈之高,灼热的气浪将沙地都烤得琉璃化。
那无形的抹除之力撞在火墙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最终消弭于无形。
赵轩横碑在前,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声音如同井火般爆裂:“那就看看,是谁先烧成灰!”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风沙深处,一声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声突然响起,呜咽着穿透了天地。
紧接着,一片塌陷的古城墙后,冲出了一队身影。
他们衣衫褴褛,装备残破,却个个身形剽悍,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烈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一道道狰狞的伤疤,那正是名字曾被刮去的地方,是他们永世不忘的耻辱烙印。
为首一人,独目断臂,身披一件不知名的兽皮战甲,手中提着一面布满裂纹的巨大铜鼓。
他正是风无归,启鸣时代最后一批“守名战将”的统领。
他看到了那尊顶天立地的“名注销者”,独眼中迸发出滔天恨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铜鼓往地上一架,随即扬起自己那截空荡荡的断臂,用坚硬的骨茬,狠狠砸向鼓面!
“咚——!”
这不是鼓声,这是血肉与青铜的悲鸣!
鲜血飞溅,浸染了古老的鼓面。
刹那间,鼓声化作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脚下的黄沙开始剧烈翻涌,无数手持残兵的虚影从地下浮现,他们身形模糊,却齐齐发出了一声震彻灵魂的低喝:
“名在,人在!”
风无归一步跃至赵轩身侧,冰冷的目光锁定着远处的巨怪,声音沙哑而坚定:“你扛的是碑,我们守的是命——这账,该一起算。”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村塾中,墨守真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衫。
玄真子那句“万界的债”,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赤痕撕裂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他冲下床榻,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鲜血瞬间盈满口腔。
他踉跄着扑到村塾的土墙前,伸出手指,以血为墨,奋力疾书。
“名!不!可!夺!”
四个血字,笔画间充满了不屈与决绝。
血迹尚未干涸,整面墙壁竟诡异地渗出淡淡的微光,墙体内的泥土仿佛化作了活着的经脉,随着微光一起一伏地跳动。
次日清晨,一名夺名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村庄。
它发现了那个正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孩童,黑气缭绕的手指悄然伸向孩子的额头,想要抹去那刚刚被记起的姓名。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不远处的村塾墙壁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
那四个血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四条金色的锁链破墙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夺名使的黑气手臂。
孩童被这异状惊动,抬头看见了那可怖的身影,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挺起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是小禾!”
声音落下的瞬间,金色锁链光芒大放,夺名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整个身躯如同被烈阳灼烧的黑雪,迅速溃散成一缕青烟。
这神迹般的一幕,迅速传遍了整个荒原。
越来越多的村民自发地聚集到墙前,他们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面墙,口中虔诚地默念着自己的名字。
随着念诵的人越来越多,墙上的光幕也愈发炽盛,并缓缓向外扩张,竟将整个村庄都笼罩其中。
光幕所及之处,连村口那口早已干涸了百年的枯井,都开始“滴答、滴答”地渗出清澈的水珠。
更遥远的古战场深处,少年阿土为了寻找一头走失的羔羊,误入了一片骸骨与锈甲堆积的区域。
他笨拙地在甲胄堆中翻找,手掌无意间被什么东西划破,鲜血滴落在一截深埋在沙土里的半截断剑上。
他好奇地将断剑拔出,剑身锈迹斑斑,但剑柄上镶嵌的一枚暗红色晶石却异常温润。
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那枚晶石。
晶石突然爆发出璀璨的红光,一行他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在光芒中浮现,紧接着,一个沧桑而决绝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吾名风烈,死不弃名。”
话音刚落,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洪流自他手心疯狂涌入,瞬间贯穿四肢百骸,直冲心脉!
阿土的双眼骤然泛起一层淡金色,耳边响起了千军万马的呐喊,那是无数战死沙场却至死不忘名姓者的临终嘶吼!
记忆的碎片、不屈的意志、守护的执念……无数情感洪流冲击着他弱小的灵魂。
他痛苦地跪倒在地,浑身剧烈颤抖,最终,他积蓄起所有的力量,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我叫阿土!我不是谁的影子!”
声落,断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剑柄上的晶石轰然炸裂,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火线冲天而起,仿佛一道血色的闪电,与天穹那道赤色裂痕遥相呼应!
远在唤井战场的赵轩心头猛然一震,豁然转头望向火线升起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震撼与狂喜:“这孩子……是初名血脉的继承者!”
希望的火种已然点燃,是时候让它燎原了!
赵轩不再犹豫,他仰天长啸,声音传遍四方:“所有人,将你们的名字,借我一用!”
风无归、云无咎、幸存的战将、远方的村民……乃至刚刚觉醒的阿土,所有听到呼唤的人,都在心中呐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万千心声跨越空间的阻隔,化作无形的洪流,尽数汇聚于无字碑的碑顶。
“来!”赵轩爆喝一声,体内的井火逆冲九窍,整个人化作一尊燃烧的火炬,他竟是以自身为炉,以万名为薪,焚身炼碑!
在熊熊烈焰中,坚不可摧的无字碑竟开始缓缓软化、流淌,最终化作一池氤氲着万千微光的银金色液体。
“让我们的名字,长进地里!”风无归怒吼一声,割开手腕,滚烫的鲜血洒入液体之中,为其染上了一抹不屈的赤诚。
赵轩忍着焚身之痛,用早已备好的陶碗盛起一碗名源之液,递给不知何时赶来的阿土:“你带一半,往东三百里,遇人便洒,遇土便浇!”
又命陈三娘率领妇孺西行布名。
他自己则怀抱那本神秘的焦页,立于高崖之巅,将最后一碗名源之液,用尽全力泼向了苍穹!
那金色的液滴在空中并未落下,而是化作漫天星雨,纷纷扬扬地洒向整片荒野。
星雨所及之处,襁褓中的婴儿发出了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垂暮的老人浑浊的眼中流下热泪,哽咽着呼唤出尘封已久的名字;路边风化的石像,眼角竟裂开缝隙,仿佛要睁眼看这天翻地覆的景象……一个个名字,从无数人的喉咙里挣脱而出,汇聚成生命复苏的交响。
赵轩怀中的焦页,裂纹再次蔓延,在那空白的页面上,终于浮现出几个崭新的、带着火焰温度的字迹:“我叫赵……轩……”
希望的曙光,似乎终于要刺破这片被遗忘的天空。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狂喜中时,无人察觉到,脚下的大地,正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又令人心悸的律动。
那不是地脉复苏的欢歌,而是一种古老得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地底深处,被这新生的万千名姓所吸引,从沉睡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