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威严的目光在村庄上空凝滞一瞬,随即化作一道撕裂苍穹的金光,轰然坠下。
晨雾被瞬间蒸发,金光并未落地,而是在名心书院的上空,化作一卷悬浮的玉册,缓缓展开。
金色的神文在册页上流转,散发出令人灵魂悸栗的威压,一个毫无感情的宏大声音响彻四野。
“墨知白,籍外之子,名不正,言不顺,魂当拘。”
话音如同律法裁决,带着不容置疑的伟力。
书院里,刚刚学会写下自己名字的七岁孩童墨知白,正仰头看着那卷金册,眼中满是好奇。
可声音落下的瞬间,他脸上的童真骤然凝固,双眼、鼻孔、耳朵、嘴角,竟同时渗出鲜红的血丝!
他小小的身躯猛地一颤,哼都未哼一声,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气息瞬间微弱到了极点。
“不!”
一声怒斥如寒冰炸裂。
婠婠的身影快如鬼魅,瞬间出现在墨知白身侧,将他揽入怀中。
她探手一抹,指尖尽是温热的血。
滔天的怒火自她心底燃起,袖中仅存的几缕情名丝线感应到主人的心意,骤然飞射而出。
那曾用来传递情意的丝线,此刻却织成了一张坚韧无比的半透明光网,将墨知白小小的身体牢牢护在其中。
婠婠抬起那双勾魂夺魄的眸子,死死盯着天上的金册,一字一句,声震四方:“他的名字,是我教他写的!他的魂,归他自己!”
金册似乎被这凡人的挑衅激怒,光芒大盛,再次念诵:“墨知白,魂当拘!”
无形的拘魂之力再次落下,却重重撞在了那张情名丝线织成的光网上。
两者相撞,并未发出巨响,而是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滋啦”声,仿佛烧红的烙铁探入了冰水。
光网剧烈震颤,颜色忽明忽暗,但竟死死挡住了那股神圣而霸道的力量!
消息如野火般传遍村庄,传向村外。
数十里外,寇仲正率领着一支由旧部义军、镖师和流民组成的队伍押运粮草。
一名探子快马加鞭,嘶声来报。
寇仲听闻“金册夺魂”四字,虎目瞬间赤红。
他二话不说,手中马槊猛地一顿,调转马头,爆喝道:“兄弟们,掉头!回村!”
“少帅,粮草怎么办?”
“粮草没了可以再抢,名字没了,咱们就真成任人宰割的猪狗了!”寇仲的声音里带着一股燎天的狂怒,“传我将令,沿途召集所有曾受‘自名归心’感召的弟兄!告诉他们,册府的那帮杂碎,要来夺走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名字了!他们要我们死,我们就先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名字,我们自己能喊多响!”
命令一下,上千人的队伍如同一条愤怒的土龙,卷起漫天烟尘,直扑名心书院。
当他们抵达村外时,恰好看到婠婠的光网在金册的威压下摇摇欲坠。
寇仲没有丝毫犹豫,他立于阵前,高举马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个孩子的名字:“墨——知——白!”
身后,上千名曾经麻木、曾经失去希望的汉子,此刻眼中都燃着同样的火焰。
他们曾是流民,曾是草寇,是这个世道里连一个代号都懒得被记住的蝼蚁。
是“自名归心”让他们重新挺起了胸膛,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己说了算!
“墨知白!!”
千人同呼,万众一心。
那一声声怒吼不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凝聚了他们所有不甘、所有愤怒、所有要扞卫自身存在意义的决绝意志。
声浪汇聚成潮,竟在半空中肉眼可见地凝成了一道赤红色的洪流,那颜色,如同战旗,如同鲜血,如同熊熊燃烧的凡人之火!
赤色火流逆天而上,以一种蛮不讲理的姿态,狠狠撞向了那卷高悬的金册!
“轰!”
金册剧烈一晃,金光被撞得四散飞溅。
虚空中,一个身着白袍的身影被这股力量逼得显现出来,正是册府巡守,白九郎。
他俊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愕之色,失声低语:“凡人之念,怎可能凝聚成火?这……这不合天道!”
村内,陈三娘看着这一幕,她转身对身后早已集结的村民们嘶喊道:“拿上你们的刻刀!跟我去碑林!他们要用天上的册子夺我们的名,我们就把自己的名字,刻进这片地里!”
村民们的热血早已被点燃,纷纷手持早已备好的铁凿刻刀,冲向村口的碑林。
那里,每一块石碑上都刻着一个属于他们的名字。
陈三娘率先来到刻着自己名字的石碑前,举起铁凿,用尽全力在“陈三娘”三个字旁,刻下了第一笔。
“我名!自取!”
“当!”清脆的凿石声响起。
“魂!不归天!”
“当!”又是一声。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数百村民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工具,对着自己的名碑,奋力捶打。
“我名自取,魂不归天!”
“当!当!当!”
成百上千的凿石声汇成了一股独特的节奏,时而如战鼓催征,时而如警钟长鸣。
这声音仿佛唤醒了沉睡的大地,整片碑林的地脉开始与之共鸣,一道道无形的音波从地底升腾而起,交织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音墙,将整个村庄笼罩。
天空中,金册再次发威,试图念出下一个名字。
可它的声音刚一发出,就被那千人刻名汇成的音墙狠狠反震回去。
金册上的神文一阵混乱,册页表面,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白九郎神识与金册相连,顿时感到一阵刺痛,他彻底被激怒了。
“一群不知死活的蝼蚁!既然你们要与地脉相连,我便引天雷,将你们这破碑林连同这片脏土,一同化为焦炭!”他双手结印,天际之上,乌云汇聚,雷蛇狂舞。
然而,就在天雷将要劈落的瞬间,一道青幽幽的光芒毫无征兆地从地底射出,如同一条锁链,死死缠住了他的脚踝。
白九郎低头一看,瞳孔骤缩。
那青光,竟来自村中那口早已干涸的古井!
此刻,古井之中,青光流转,仿佛沉睡万年的巨兽,终于苏醒,开始反噬这来自天外的册府之力。
“就是现在!”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赵轩的身影出现在古井旁。
他并未急于攻击,反而对着被青光束缚的白九郎,从容地拱了拱手:“巡守大人,既然是为‘正名’而来,可敢入我这井中一观?亲眼看看,这些名字,究竟属于谁?”
白九郎身为册府巡守,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他冷笑道:“区区一口枯井,也想困住我?好,我便让你死心!”他挣脱不得,索性顺着那股吸力,身形一闪,主动投入井中。
入井的瞬间,他并未感受到预想中的冲击,反而像是坠入了一片无垠的星空。
井中没有水,倒映出的,是无数双眼睛。
有愤怒的,有悲伤的,有不甘的,有怨毒的……这些眼睛的主人,全都是曾被册府强行抹去真名,在无尽虚无中沉沦的亡魂!
“是你……是你夺走了我的名字!”
“还我名字!!”
无数残魂的意念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白九郎的神识。
他心神剧震,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天道秩序”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井底的青色井火趁虚而入,如附骨之疽,缠绕上他的神魂,灼烧着他被册府赐予的“神名”。
剧痛之下,他被迫回想起了那个被他遗忘了无数岁月的,属于自己的名字。
他抱着头,痛苦地嘶吼起来:“白九……我不是巡守白九郎……我是……我是被抹去名字的第七千三百零一人……”
当他念出自己本名的那一刻,他作为“白九郎”的存在根基,彻底崩塌。
神识寸寸崩裂,天空中那卷金光闪闪的玉册,也随之发出一声哀鸣,所有神文尽数消散,从空中坠落,“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化作了一块毫无灵性的凡铁。
白九郎的身影在井中变得透明,但他残存的执念,却化作一道凄厉的嘶吼,在风中回荡:“你们……你们赢了一战……但终审之日,天门大开,万册齐落!届时,谁配叫自己的名字,将由‘名主’亲自裁定!哈哈哈……”
笑声未绝,一道紫气自九天之上垂落,快得无法想象,瞬间便将他的残魂摄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重归平静。
赵轩弯腰,拾起那块已经变成凡铁的金册残片,发现其内里,竟刻满了密密麻麻、比尘埃还小的小字——全都是那些被册府抹去真名的牺牲者的原名。
婠婠抱着昏迷的墨知白走来,轻轻触摸着那冰冷的残片,她的声音有些悠远:“他们在等我们,救他们回来。”
夜幕降临,寇仲在村口守夜。
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原本群星璀璨的夜幕中,竟缓缓浮现出一幅巨大无朋的星图,那星图的轮廓,宛如一卷正在缓缓展开的无边名录。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低声自语:“这回,咱们恐怕得替这天下人,守住这张嘴了。”
他转过身,看向村内灯火通明处,婠婠和赵轩正围在墨知白的床边,神情凝重。
孩子的名字虽然保住了,可他被拘走了一半的魂魄,始终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如纸,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唤醒。
这初战的胜利,留下了一个最棘手的难题。
他们能对抗天上的金册,却不知该如何拯救一个被撕裂的凡人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