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蝴小萤真的具备净化灵魂的能力后,姜墨就随同魏长风,迅速抵达了幡中恶鬼的故乡。这里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山野村庄,村庄算不上小,算是方圆十里内最大的村庄,大约居住有千余口人。
当然,这都是村庄原本的模样。
在经过某次“被官府定性为山匪洗劫”的事件后,原本烟火袅袅的村庄,已然归于一片死寂。倒塌的房屋间,荒草丛生,时不时就能看见累累白骨。
按照常理来看,顶多也就几百人手的山匪,不管是出于危险性,还是出于长久的利益,都犯不着去洗劫一个有几千人的村庄。
“山匪洗劫”,仅仅是官府所能想象到唯一可能性而已。实际上,根据因果律书的描述,村庄的所有百姓,都成了邪修炼制魂幡的祭品。
幡中恶鬼在看见这凄惨的一幕时,也终于想起了他的身份。他是所有无辜村民死后的执念集合体,亦是这村庄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介青年。
青年名唤祝清河,是清河村唯一的秀才。
要说他原本的名字,其实和孩童少年的贱名毫无区别。但是他毕竟是秀才,就不适合再用这般低贱的名字。为了强调他“清河唯一的秀才”的身份,他便给自己改名为“祝清河”。
祝清河在年幼时,和他的母亲一起逃难到清河村。
清河村的大多数人都是“祝”姓,当时他的母亲为了能尽快融入村庄里,便让他随“祝”姓。这些都不过孤儿寡母的无奈。
祝清河直到现在,都不清楚他母亲的真实来历,但他知道,他的母亲和清河村的妇女都不一样。他的母亲很会穿衣打扮,长相也相当的漂亮。
若非如此,祝清河根本就不可能在清河村立足,也根本不可能去上私塾。即便这使得他的母亲,连带着他自己,都在清河村有着相当难听的名声。
好在祝清河总算是考上了秀才。
他原以为,他的母亲能享几年清福,可惜就在次年,他的母亲便撒手人寰。祝清河的母亲是病死的,直至临终前,都很痛苦。
身为人子,他没能来得及尽孝,这让他耿耿于怀。也正是因此,往后数年他都一直尝试着为他的母亲正名,不允许清河村的任何人说她母亲的不是。
他也是借此正式改名为祝清河的。
尽管如此,他依旧没能避免村里人,把他当作是“窑姐的儿子”。
因此,他从小到大都很讨厌清河村的人。在成为秀才后,更是在清河村百姓面前,以“秀才老爷”自居。
某天,祝清河在回家的途中,偶然撞见一位看似虚弱的老者。
这老者自称要去投奔远嫁的女儿,奈何他走到半途没了盘缠和吃食,现在走不动了。祝清河知道事情原委后,表示乐意帮忙。
他把老者带回了村庄休养。
没过几天,祝清河就发现老者似乎有些不对劲。起初是他在某次起夜时,忽然发现这老者竟然盘坐在床上闭目吐纳。
传闻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会修行内功心法……难道这位老者是江湖一流高手?
祝清河暗中观察的行迹,到底还是被老者发现了。不过,老者却并未怪罪祝清河,而是把他叫到跟前,向他阐明了“真相”。
老者说,他确实是在江湖里稍有几分声望的一流高手,前段时间在和仇家的拼斗中,受了不轻的伤势,幸得祝清河所救,这才得以觅得一处养伤之地。
如今伤势也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念在祝清河的搭救之恩,老者就答应给祝清河做一件事。
祝清河原本打算拜在老者门下学武功,可惜却被老者以“年纪太大,根骨已然成型者,不适合习武的理由”,给拒绝了。
于是,祝清河就把他的境况给老者讲述了一遍。老者听后,就问祝清河是不是想得到“村民的接纳”。
此言,一语中的。
这就使得祝清河在心目中,彻底把老者当作了高人,并恳请老者帮助他获得村民的认可与接纳。
老者同意了祝清河的请求。
他提议以祝清河的名义,给予村民一个天大的人情。
就说村庄周边土匪横行,为了让村民们能在土匪侵扰下,有一定的自保能力,打算传授村民们一套拳脚功夫。还说这套拳脚功夫,不限根骨和男女老少,谁都可以学,只要祝清河,能想办法把村民都聚集起来就好。
祝清河信以为真,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把绝大多数村民都聚在了一起。
最终,悲剧发生了。
近千名百姓在那老者的恐怖手段中,尽数化作白骨,生机被黑色的小幡吞噬殆尽,原本欣欣向荣的清河村,就此毁于一旦。
祝清河也在这老者的“特别照顾”下,成为了魂幡主魂。
……
想起自我记忆的幡中恶鬼,失声哀嚎着,口中不断念诵着“对不起”。这是他在为数以千计的丧生者谢罪,亦是在向早已魂归九泉的母亲道歉。
他辜负了凄惨一生的母亲,对他的期待。
他对不起父老乡亲,更对不起这片将他养育成人的土地。
若不是因为他把那人带回村庄、若不是他的虚荣心发作,或许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魏长风和姜墨略有动容在旁观望。
其实就在幡中恶鬼现身于此地的那一刻起,魏长风就已经通过“循迹因果”,推测出了整件事情的全部过程。
青年祝清河所帮助的那位老者,是个炼气九层的邪修。此人为炼制魂幡,就曾以卑劣的手段荼毒凡人百姓,位列御法仙宗的通缉名录。
在被祝清河撞见前,就被御法仙宗的筑基修士打成重伤,是凭借着偶然得到的上品遁符,才侥幸逃得一命。
邪修躲在祝清河家里养伤之际,就预感仙门修士很快就会追到这里。实力不过是炼气九层的他,没了逃生底牌,必然会饮恨在仙门修士的剑下。
面临生死危机,他管不过太多,就只能尝试在仙门修士到来前,把魂幡炼制成功。届时,凭借着魂幡,多少还能有一战之力。
于是,邪修铤而走险,把清河村数千口生命,都变作了魂幡的祭品。
即便如此,邪修仍旧还是没能逃脱御法仙宗筑基修士的追杀。邪修最终死在了仙门修士的手里,承载数千村民灵魂的魂幡,却不知所踪。
……
“魏师兄,像是这样首次追杀失败的案例,在御法仙宗很常见吗?”姜墨望着这片死寂的村庄,平静地问道。
“呵呵……”
魏长风颇为感慨地笑了笑,说:“很常见。御法仙宗奉行执法义务已有千年,在这近千年来,任何不同寻常的案例都变作了寻常。”
“这些怕都是无法避免的吧?”
“是啊……此间因果不全是尽善尽美的,甚至恶果还占据其中的多数。”
御法仙宗的“通缉令”就和其他仙门的“宗门任务”类似,围绕着“因果律书监察天下”,御法仙宗修士就会根据自身实力,主动或被动地执行通缉令。
顺利击杀或擒拿任务目标者,就能够获得“功勋”,等到功勋积累到一定数额时,就能够以此来提升自己的“执法官衔”。
执法殿作为御法仙宗最快最简单的上升途径,使得御法仙宗拥有着大量的“执法弟子”。
执法弟子的数量激增,执法过程中就会涌现出各种问题,这些不限于“未能击杀或擒拿通缉目标”、“在执法过程身亡”等重大事故……
时至今日,御法仙宗每年依旧会有许多执法弟子在执法过程意外死亡。
这些事情都是无法避免的。
即使御法仙宗如此尽心尽责地针对邪祟,却依旧还是没法避免修仙界的波云诡谲。
因为想要走捷径,乃是人之天性。
想要走捷径便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御法仙宗的执法殿全体修士亦是如此。
为了能够更加快速地在仙门获得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资源,以身犯险就是他们需要付诸的代价。
但不论如何,就算御法仙宗的执法弟子最终所得为恶果,那也只会是他们自身品尝。因为御法仙宗的出发点是“维持修仙界的稳定”,此即善因。
所以不能因为某次的失败,就将过错归结于御法仙宗。只要御法仙宗不同流合污,就哪怕是御法仙宗的再无能为力,也不该去指责他们的正确性。
姜墨明白这个道理。
因而他刚才的那番提问,没有丝毫的怪罪,就是单纯想问问而已。
……
姜墨再次看向伏地悲戚的幡中恶鬼……或者说是祝清河。他问道:“如今重归故地,想来你已经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可否向本座报上你的名字?”
祝清河叩首道:“祝清河,携清河村近千百姓拜见二位仙师!”
“此行本座让你重归故地,就是为了结清河村的近千无辜百姓与本座、以及御法仙宗的因果。现在,你能否告诉本座,你还有哪些未竟的心愿?”
祝清河再叩首:“清河别无他愿,惟求落叶归根,魂返故园。”
“好,本座应允!”
姜墨挥动衣袖,象征着阴极之道的玄色灵气,遍洒其间。
整个清河村在顷刻间,褪去伪装,露出原本的荒败模样。四下里鬼火幽幽,青荧闪烁,照得草木如蒙霜雪,寒意刺骨。
天地间一片昏冥,仿佛打开了阴阳界限,直通九泉。
魏长风也恰好在这时,将手中魂幡投掷了出去。下一刻,魂幡在半空中迎风化作丈许,漆黑的幡面在鬼火的映衬下,显得更为渗人。
魂幡内的近千位无辜魂灵,感受了故土的存在,嘶吼哭嚎着,妄图撕开魂幡的束缚。
“小萤儿,去吧……”姜墨沉声道。
“好的,主人~”
幽蓝色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在青荧闪烁间洒落鳞粉。蝴蝶环绕着魂幡转圈,在此期间似有某种不同于灵力的能量,从蝴蝶身躯内逸散而出。
这种能量附着在魂幡上的顷刻间,就遭到了魂幡的激烈抵抗。就见幡面的鬼脸仿若化作实质,嘶吼着向蝴蝶撕咬而去。
还不等鬼脸靠近,从蝴蝶身上倾洒而出的漫天鳞粉就已然尽数附着在鬼脸上,紧接着就有幽蓝色的火焰,在鬼脸身上燃起。
幽蓝色火焰不断吞噬化作鬼脸黑雾,直至被吞噬殆尽,鬼脸都发出只能凄惨的嘶吼。
很快,缠绕在魂幡上的黑雾彻底消亡,魂幡的幡面也因为黑雾的消失,变得破破烂烂。随着阻碍幡中鬼魂的禁制消散,一道道泛着白芒的灵魂纯质,从幡中走出。
灵魂纯质都变成了他们生前的模样,走在清河村街坊巷道间。这些清河村百姓的灵魂,再度看见自身熟悉的家园时,皆是喜极而泣。
唯有一人例外。
重新化作原本青年样貌的祝清河,只是远离人群,默默地来到清河村后山的某座低矮坟茔前,重重地嗑了个头。
让父老乡亲魂归故里的他,已然算是弥补了他生前的过错。
祝清河在清河村找不到他的归宿。
唯有被埋葬在此的母亲,才是他此生唯一的遗憾。他仍记得病重的母亲,在床榻上留给他的唯一遗愿,就是希望他能够平安的度过一生。
如今却再难以实现了。
娘,清河对不起你……
……
姜墨和魏长风把整个清河村的遗骨都葬在了一起,此间所有停留此地的灵魂,便陆续消失不见。此即,入土为安。
离开清河村的途中,
蝴小萤突然问道:“主人主人,那个叫祝清河的娘亲,真的像是村民们认为的那样,是风尘女子吗?”
姜墨笑了笑说:“如果祝清河的母亲是风尘女子出身,那祝清河就不会是秀才了。”
“为什么啊?”
“因为朝廷规定,娼妓的孩子是不被允许考取功名的。”
“原来是这样啊……哦,对了!”蝴小萤解开了心中疑惑,忽然想起来什么,取了一袋东西交到了姜墨手里:“主人,这个给你!”
姜墨看着那熟悉的袋子,不禁露出个微妙的笑容。
他打开一看,果不其然,袋中之物不正是那发芽的红豆!想来这是孟初染,在临行前放在蝴小萤身上的,试图借助这凡间因果让妖族祈愿果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