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一地戊土之盛竟至于斯……”
安生站在河道旁,俯下身子,伸手触碰着下方浑浊的水流,一种奇异的明悟涌上心头。
就如同衰老的老人跋涉于粘稠的泥沼,河水在河道中流淌得异常迟缓,水流中还裹挟着大量的泥沙,因此浑浊不堪。
在这种环境下,河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年抬高,许多支流早已被从两岸滑落的或吹来的泥土彻底吞没。
纵使安生抬头极目远眺,也只能在更远处找到一道道浅淡的沟壑痕迹。
过于强盛的戊土之气散发出强大的“引力”与“惰性”,不仅束缚着大地,也禁锢着其中往来的水流。
久而久之,这片土地上的水分为沉重的泥土吞噬,泉眼干涸,湖泊萎缩,周围村落的水井越挖越深,井水中也弥漫出越发浓重的土味。
此即为五行失衡,土盛而水弱。
“怪不得龙属要退出中土九州……”
安生喃喃着,修为越高,越能领悟道法自然的真谛,所谓修行,修的是这天地的意象。
“五行相生,如环无端,五行相克,制化有度,此乃造化之恩慈,一气之周流,是以盛者不能长久,偏亢则成祸害,中和方为常态。”
清冷的女声从河道另一头响起,姒心月双眸微阖,口中诵念着《五德》的序章,像是在教予少年,又像是自言自语。
此时这位帝裔一手执杏黄法旗,一手掐着法诀,引动让安生闻之色变的庞大灵炁。
到底身负帝血,在戊光照下的姒心月绝不能以寻常筑基修士的标准来揣度,更别说还有那柄法旗……
安生下意识望了一眼,只觉其上沉淀的玄黄光芒愈发凝练,渐渐化作纯粹的耀眼白光。
少年暗自心惊,表面不动声色地笑道:“殿下道行高深,字字珠玑。”
“非也,这只是纸上的东西。”
姒心月没有睁开眼,淡淡说道:“没有亲身体验一番,终究是不会领悟得透彻。”
安生闻言,俊美的脸庞上浮现出深思之色,好一会才认真说道:“安某受教了。”
“呵。”
女人唇角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开口问道:“准备好了吗?”
少年点了点头,同样掐起法诀,抬头看向头顶泛着霞光的天空,心念却遥遥飘去了不远万里的天涯。
远在云梦泽,正蜷缩在龙女怀中休憩的安小鲤心有所感,同样抬起头,注视着蔚蓝的天空,只见从不知何处飘来了几片雨云,正酝酿着又一场大雨。
“又做噩梦了吗?”
九娘似有所感,睁开同样闭阖的眼眸,温声说道。
“没有,娘娘……要下雨了。”
安小鲤轻声说道,澄澈的双眸中倒映着那两团氤氲癸水之息的雨云,转而再度蜷缩起身子,像是要换个姿势睡觉。
只是他的口中却飘荡出若有似无的哼唱,旋律古老而悠扬,是来自漫长岁月以前,岸上的先民们为了祈雨而奏响的祭歌。
也是他第一次送给龙女的礼物。
九娘那双让人望而生畏的金色竖瞳缓缓垂落,在小鲤化身的少年身上流淌,目光却不自觉渐渐柔和了下来。
“睡吧……”
她轻声说道,并没有什么动作,突然有细细密密的雨滴落在水面上,怀中少年只觉天气冷清,舒适宜人。
好难得一场雨。
安生回过神来,视野所及的天空中已经阴云密布,而他正下意识哼唱着那首古老的祈雨歌谣。
在水府当值的小妖,哪有不会祈雨的呢?他笑了笑,轻声说道:
“雨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浑浊的水面上,溅起好大的水花。
这是什么歌谣……
姒心月静静倾听着,她本以为安生会通过符箓一类的手段行云布雨,不曾想居然是通过歌唱?
这倒有点像是山越那些巫民的做法,而且效果立竿见影,当即就唤来了雨云。
要知道戊土之息如此强盛的地方,想要祈得水汽可不容易,而且还是用如此缥缈诗意的方法。
『莫非是专于此道的修士?不对,青丘道统里也没有祈雨的意象……』
姒心月只觉自己越发看不透这个少年,但既然他已经显露了一手,自己更不能落后。
想到这,那双微阖着的眼眸骤然睁开,一股凛冽不可侵犯的气势从妙曼的身躯上迸发,姒心月重重挥下手中的法旗。
已经凝练至纯白之色的戊土之力没入积满淤泥的河道深处,大地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仿佛地底有潜流被骤然唤醒。
淤积的泥沙巨石,在这股柔和却强大的力量推动下,竟自行向两侧分开,消融。
龟裂的河床迅速被从上游涌来的清流覆盖,雨水也汇入其中,水流起初细小,旋即变得汹涌,冲刷着久违的河岸,向着远方畅流而去。
水汽蒸腾,与尚未散尽的雨雾交融,空气中弥漫开泥土的腥甜与草木的清香。
安生沐浴在雨水中,颇为畅快地注视着这一切,姒心月所言不虚,无论书上的道理看得再多,没有亲身实践过,是不会有这种感触。
兴许是当过鲤鱼的记忆在作祟,他并未避雨,而是任由清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浸湿发丝,贴在额头。
“怎么不避雨?”
雨水被挡住,安生往上瞥了一眼,原来是姒心月撑着伞来到他的身旁。
两人都是筑基修士,本该风雨不侵,却是一人撑伞,一人干脆被淋湿满身。
少年回过头来,有些入神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姒心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好奇地问道:“为何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只是殿下万金之躯,安某私以为,这样的活计不需要殿下亲力亲为。”
安生回过神来,语气有些复杂地开口说道。
调节地气,平衡水土,这是夏朝六官之中地官司徒的职责,除此之外,还有农业,教化,赋税等等。
而姒心月,在豫州兼任的也正是司徒一职,这一次带安生外出公干,也是存着考量少年术法的念头。
若是只懂得照本宣科,无法因地制宜,根据具体的灵炁情况来施展术法,往往会因为太过强盛的戊土灵氛而在简单的唤雨术上栽个跟头。
听了安生的问题,姒心月笑了笑,道:“莫非你以为帝血之裔就是整日流连舞榭歌台,宫廷玉宴,置万民生息于不顾,独享富贵安乐太平盛世?”
“安生不敢。”
安生连忙说道,这地图炮太大了,没人敢接下来。
姒心月并不在意,只是撑着伞,和安生一同看着浊流尽去,灵氛清宁的河流。
“此河发自诩山,下至堰口,途径三城一十九村,关系万民之生息,我身为一地司徒,自然需要对此了然于心,方能在必要的时候进行调和。”
“戊光旺盛,过犹不及,但却并非谁都能去调和,谁都敢去调和,唯有我等帝裔,既能得戊光侧目,又执掌一方权柄,最适合不过。”
“四境承平,我等便多任司徒,司空,若战事起,则当戴甲胄而守一方……”
姒心月眼中浮现出神往之色,比起这一类司徒之事,她还是更倾向于能作为夏朝的神将,征战四方,闯出偌大威名。
一如她最敬仰的那位。
但即便如此,她心中也非常拎得清,二者的职责同样重要:“夏朝之昌盛皆系于陛下一人,却不能永远系于一人,夏朝的昌盛,是人的昌盛,修行者再如何出类拔萃,也是从凡人之中诞生的。”
“维系万民的生息,即是在维系天朝的气运。”
『!』
这几句话颇有些发人深省的味道,安生默然良久,神色认真地说道:“殿下有此心,夏朝定当长治久安,陛下若知后人皆心系苍生,也定会倍感幸慰。”
这算是中规中矩的客套话,姒心月听罢,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过话茬。
不知不觉间雨势已渐渐平息,女人正要说什么,忽然眉头一皱,一抹灵光自远处飞遁而来。
是杏儿的传讯。
姒心月抬手接下遁光,待听清传讯之意,眼中浮现出惊诧和错愕,她转过头,看向安生,开口说道:
“是之前那头大狐,它还是不死心,一定想再见你一面。”
安生愣了一下,怎么又来了?而且姒心月不是已经帮自己劝退对方了吗?
少年何等聪颖,马上就意识到姒心月的言下之意——
那妖王一定给出了不能轻易回绝的条件,才会让她如此纠结。
安生隐约感觉不太妙,但却不知对方到底开出什么价码,当下选择以退为进:
“既然如此,那我就见它一面……那狐狸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少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姒心月面上阴晴不定,显然也搞不清那青丘妖王的意图,听罢此话,绝美的脸庞上神色骤然一沉。
“放心,此地再怎么说也是在豫州,随我去见见它,我保证它不能对你怎么样。”
安生垂首作揖,姿态恭谨顺从:“全凭殿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