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九年九月二日。
倭国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乘坐的专列从长春“宽城子站”出发,沿东清铁路前往哈尔滨。
这时的哈尔滨还不是独立建制的城市,而更像是被多国势力切割、各自为政的杂糅体,主要包括了中东铁路附属地、傅家甸商埠、滨江关道三大组成部分。
在一九零七年开埠后,傅家甸人口剧增,由铁路刚通车时的不到四万人增加到六万,其中沙国人、犹太人、波兰人、倭国侨民、朝显人和华人都各占相当高的比例。
也正是因为这里的特殊性,才被沙倭定为了会晤的举办地。
根据之前的约定,双方此次见面将在伊藤博文的列车车厢内进行,主要目的是为进一步瓜分东北奠定好基调。
车厢内,伊藤博文坐在沙发上正朝面前之人发火呢,只见他的眉头微皱,花白的络腮胡子随着说话而不断抖动着。
而在他对面被骂的正是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现任总裁田中清次郎,对于这位前首相的斥责,他虽贵为总裁也只能不断地鞠躬致歉,嘴里反复地嘟囔着“死你妈赛”。
对于这次会晤,伊藤博文是极为重视的。一旦敲定了与沙国在满洲方面的利益划分,倭国就能肆无忌惮地加快吞并朝显国的步伐,为下一步夺取东北三省打下坚实的基础。
可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倒霉事,却让伊藤的节奏被狠狠地打乱了。
一切还要从去年满铁总部被炸说起,那次袭击对于帝国的损失过于巨大了,不但同时失去了后藤新平和中村是公两位杰出人物,还使得满铁在东北的业务几乎全面陷入了瘫痪。
随后,十九师团在“间岛”的失利就更是雪上加霜,原本是拿来与华国谈判的筹码,反而成了陆军的耻辱。让东北乃至华国人民都意识到倭国军队并非不可战胜,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在华人心里植入的“精神魔咒”在这一战中被破除殆尽。
转过年来,竟又传来了东三省总督府与阿梅利国合作修筑“锦白铁路”的消息,原本这事可以根据华倭两国签订的“条约”来处理的,谁曾想满铁奉天公所里的几个傻缺竟然使出了刺杀阿国领事司戴德的昏招,一下子就让倭国在外交层面陷入了极为被动的局面,如今人家铁路都在白城破土动工了,而这边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还有海参崴那头也不省心,“玄洋社”的一群蠢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就对沙国方面展开了袭击,差一点就引发了第二次“沙倭战争”,好在两国高层都没有再次开战的意愿,否则就又要有几十万的男儿战死沙场了。
这一堆闹心的事啊。
伊藤博文并不是个迷信的人,甚至认为相信命运的人都是软弱的、愚蠢的。
可当他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联系起来思考时,也都不免怀疑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掌控着事态发展的脉络,它在一次次的微调中正改变着历史发展的方向,而最要命的是,这个方向是与帝国的利益完全背道而驰的。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左右着这一切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伊藤今年六十八岁了,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遥想当年面对战败的清大臣李鸿章,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
再看看眼前这肥头大耳的田中清次郎,将他与自己的老友后藤新平一比较后,那是真心的欣赏不起来啊,难道东北的将来就要交给这样的人么?太不放心了。
深吸了一口气,伊藤博文尽量将语调放柔和些。
“难道就没有方法可以阻止锦白铁路的修筑么?贿赂、刺杀、甚至军事攻击都可以尝试的,借口可以在事情做完了后再去找嘛。”
田中清次郎闻言就是一咧嘴,将两只手揉搓到了一起,嘴巴子上硬挤出了笑容。
“阁下,四平事务所已经派人找过几位巡防营的统领,也想通过钱的方式收买他们,但最终都失败了。张作霖和冯德麟虽然把礼收了,话说的也漂亮,但对我们的要求却迟迟不给出个准信来,明显就是在硬耗。”
“那不还有个后路巡防营统领么?叫杜......杜玉霖的。”
“唉,他就更难对付了,压根连面都见不到,钱和礼物也是不收的,这锦白铁路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伊藤博文眯起眼,脸上像罩了一层霜似的。
“那就没考虑用武力威慑一下?”
田中清次郎两只手搓得频率更快了一些。
“一个月前,后路巡防营曾搞过一次大会操,第五守备队的几名军官作为嘉宾旁观了演习的全过程,从他们回来提交的报告中得到了不太乐观的反馈。”
“哦?说下去。”
“报告中提到,杜玉霖麾下的实际士兵数量已达到七千人,拥有沙制火炮三十余门,马克沁重机枪二十多挺,骑兵占到了总兵力的近一半,若要击败这样的......”
“不可能,区区巡防营怎么可能有如此实力?”
伊藤博文气得吐沫星子都喷到田中嘴里了,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大惊小怪了,便再次降低了声调。
“你继续说吧。”
田中吧唧了一下嘴,没品出来啥味只能继续说到。
“根据评估,要击溃这支装备精良的部队,靠第五守备队的力量是做不到的,至少得再出动帝国一个正规师团才有可能做到全歼。”
“哼,一群废物。”
伊藤博文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这事交给我处理吧,等这次会晤结束后我要亲自去趟关东州驻屯军总部,倒要问问他们打一支巡防营到底需要多少军队?”
“是。”
“关于抚顺到哈尔滨煤炭联运折扣的方案想好了没有,明天你见到中东铁路的人一定要跟他们把这事敲定,现在我们燃料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阁下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嗯,你下去吧。”
“是。”
...................
九月三日。
沙式风格的哈尔滨火车站被披上了盛装,站舍的穹顶旗杆上高悬三色沙国旗与五瓣倭国旗,两座铜制大钟准时敲击了九下,与军乐队的鼓点声交相辉映。
站台上铺着崭新的红呢地毯,从车厢的踏板处一直延伸到站台出口,两侧每隔两步便站立一名肩背长枪的沙国仪仗兵,刺刀在日光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站台一侧,上百名举着倭国小旗的侨民,朝着列车方向不断摇动着手臂。
沙国财政大臣戈果甫佐夫身穿藏蓝色礼服,胸前佩戴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亲自登上专列与倭国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展开会晤。
倭国驻哈尔滨总领事川上俊彦、南满株式会社总裁田中清次郎等十余人立于列车下等待,吉林交涉使施肇基也率清军绿呢仪仗队列队,帽樱与沙国灰色军装交错,形成了罕见的“三色仪仗”。
整个会谈大约进行了二十五分钟,九点三十分,身穿黑色燕尾服、手持礼帽的伊藤博文,在戈果甫佐夫的陪同下走下列车,开始检阅沙国仪仗队。
在检阅完毕后,他转身笑着走向倭国侨民的队伍,可就在距离人群还有七步的时候。
啪啪啪啪啪啪啪。
枪声突兀响起,盛大的欢迎盛典戛然而止,红色的地毯瞬间就被染成了更深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