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风不再裹挟铁锈与死亡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浓烈、苦涩却令人心安的药草蒸腾。
曾经染血的泥泞土地被匆匆踏平,划分为泾渭分明的区域:刺鼻的石灰线环绕着用沸煮粗麻布围起的隔离区,里面人影晃动,呻吟低哑;
开阔地上,密密麻麻坐着神情各异的降卒——侥幸生还的茫然、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以及一丝被这高效有序场面压抑下的、不敢奢望的希冀,在他们眼中交织。
崔琰立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之上,身形挺拔。
赵天啸按剑侍立一侧,目光沉稳如磐石,扫视着下方。
最引人注目的,是崔琰身旁那位身着玄黑紧身劲装的青年——曾二小。
他鹰隼般的眼神锐利地穿透人群,身后数千麒麟卫精锐列阵肃立,玄甲如墨,气息凝练彪悍,无声地彰显着代州新政核心武装的力量与纪律。他们不仅是守卫,更是新政最直观的“活招牌”。
“诸位秦朝将士!”崔琰的声音透过特制的铁皮喇叭,清晰、沉稳,瞬间压过了山谷间的嘈杂,所有目光聚焦于他,“放下兵刃,非是怯懦!识时务者为俊杰,求生乃人之天性!周主公常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此责,非为苛政虐民之君效死,乃为天下万民之安乐效力!’”
他展开一卷布告,上面绘制着清晰简明的田地划分图示。
“今日,请诸君细听,何为‘代州新政’!何为周主公为万民谋福祉之大道!”
**其一:土地归民**
崔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灼热的感染力:“凡诚心归附我周朔主公所辖之地者,无论过往身份!皆可依家中丁口登记,申领无主荒地开垦!成年男子三十亩,女子二十亩,孩童十亩!归化之民,开垦首年,赋税全免!次年始,只取十税一,永世不变!”他猛地一顿,字字如锤,“地契由官府大印为凭,永为私产,不得私相买卖!凡主公治下,取消一切无偿徭役!官府用工,必付工钱,绝不拖欠!”
“轰——!”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台下的死寂瞬间被引爆!无数出身佃农、被强征入伍的士兵,眼睛瞪得滚圆,呼吸粗重。
“私……私产?!永久的?”
“十税一?不服徭役?还有工钱?……天爷啊!秦朝可是五成五的地租,徭役累死人还没个铜板啊!”
“这是真的吗?骗人的吧?”难以置信的低吼和充满惊疑的议论汇成巨大的声浪,那被绝望压制的、对土地的渴望,第一次如此剧烈地搏动起来。
**其二:军人尊严**
待声浪稍歇,崔琰的声音转为沉凝威严:“凡自愿加入周朔麾下‘百姓子弟兵’者!尔等非为某一人之私兵爪牙,乃为守护家园、护卫父老乡亲之盾!入伍即为公职军人!”他斩钉截铁,“粮饷按月足额发放,白银与钱粮各半,当场兑付,绝无克扣!”
“哗——!”这一次的声浪更加汹涌澎湃。拖欠、折色、克扣,是前秦底层军士深入骨髓的痛楚,为了一口饱饭就得豁出性命。
足额?白银?当场给?麒麟卫阵列中,不少士兵下意识地微微颔首,他们身上崭新的玄甲和饱满的精气神,就是这制度最有力的证明。降卒中那些尚存几分血性的汉子,眼神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其三:军属优待**
崔琰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暖意:“凡我周朔军士之家眷,皆可于当地官府登记造册!军属优先分得良田!租借耕牛、农具,可向公中申领!家中遇婚丧嫁娶、水火灾害、邻里争讼,当地官府及乡老会必优先过问调处!子弟……”他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可优先入公办学塾,启蒙读书!”
“照顾家里人?”
“娃……娃儿能读书?!”
许多士兵的眼中瞬间涌上水光,喉头哽咽。沙场搏命,最怕的就是身后无人照拂,家人受人欺凌。
这条政策,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们心中最沉重也最柔软的那把锁。人群中,低低的啜泣声开始零星响起。
**其四:仁政救赎**
崔琰肃容,指向隔离区:“染此天花恶疾,非尔等之过!周主公得上天启示,已有克制之法,绝不弃一人!”
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感,“凡放下兵刃者,无论是否染病,我军医营必竭尽全力,生死相托!所有未染疫者,即刻接受‘牛痘’接种!此法乃主公天授妙方,种痘之后,终身不惧天花之苦!”
目光所及之处,是最好的说服。
隔离区内,周朔军医和征召的民间郎中,戴着厚厚的棉布口罩,在简易的病床间穿梭,耐心地为高热士兵擦拭降温,小心地喂服汤药。
另一片区域,未染病的降兵排成长队,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军医用特制的小刀,在手臂上划开微小的口子,点上那神奇的“痘苗”。
恐惧在实实在在的救治行动面前,如同冰雪消融。信任,在无声的震撼中悄然滋长。
“诸位!”崔琰最后总结,目光如炬,扫过全场,“是选择追随腐朽暴秦,身染恶疾仍饱受盘剥,家中妻儿老小饥寒交迫、任人欺凌?还是选择顺应天道民心,加入‘百姓子弟兵’,为家人挣一份恒产、一份尊严、一份安宁?亦或暂为劳役,凭力气换取工钱,一身清白归乡安生?”
他猛地指向一旁竖起的巨大木牌,上面是遒劲的大字:“诚心归附者,前罪一笔勾销!欲入军伍者,需经考核,凭本事吃饭,凭功绩晋升!前程自取!”
“我愿加入!”
“为了那份地!为了娃儿能读书!”
“当兵!吃饷!护家!”
短暂的死寂后,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人群中爆发!
曾二小眼神锐利如刀,麒麟卫无声散开,严密监控着报名现场。
登记,只是第一步。眼神的闪烁、态度的犹疑、过往劣迹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这些精锐的眼睛。
最终,十五万降卒中,三万青壮、态度诚恳、眼神清亮者被甄选出来,愿意加入子弟兵,迅速被赵天啸的部下引导整编。另有两万余人,则被编入壮劳力营,等待分配工役。
没有选择加入的也被看押起来,并无虐待谩骂之举!
战事不等人。当营地的整编和种痘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时,收复飞流渡之计划也正紧锣密鼓的进行。
崔琰的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深秋的寒意。
崔琰目光炯炯地看向帐中肃立的降将严汜:“严将军,飞流渡乃咽喉要地,不容有失。将军久镇此地,熟悉地形军情,可否助我军一臂之力,速克此关?”
严汜身躯一震,脸上肌肉绷紧,沉默片刻,抱拳沉声道:“崔参谋长!末将……末将不忍麾下儿郎尽数枉死,故而下令归降。然……让末将调转刀锋,背叛旧主……恕难从命!”他声音艰涩,目光却带着一丝倔强。
崔琰并未动怒,反而微微颔首,眼神仿佛洞悉一切:“严将军是担忧远在金陵的家眷安危吧?”
严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随即化为深重的苦涩,嘴唇翕动,终究化作一声短促的叹息:“……这……” 家眷,正是他心中最沉重的枷锁。
崔琰向前一步,语气斩钉截铁:“将军尽管宽心!主公得知将军深明大义,归顺我军,已星夜遣‘幽灵小队’联合‘白玉京’内应,全力营救将军家眷!幽灵之能,将军想必有所耳闻。主公断言:不出十日,将军必可在代州境内,与家人团聚!”
“幽灵小队?!”严汜瞳孔骤缩。这支神出鬼没、屡创奇迹的神秘力量,在秦军高层中早已是令人胆寒的传说。
周朔竟为了他一个新降之将,动用如此力量?一股巨大的冲击直抵心房,那名为“忠诚”的枷锁,在“家人无恙”的巨大希望和“主公如此厚待”的震撼面前,开始剧烈动摇。
“主公……真……真如此说?”严汜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千真万确!”崔琰斩钉截铁,随即语气一转,带着几分感慨,“非是本参谋长敢用将军,此乃主公亲令!主公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严将军乃当世良将,新附我军,正需立下功劳,方能服众,方能真正融入我代州军民一体之新政!此乃主公为将军铺就之路!”
崔琰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着严汜:“严将军可知,崔某出身?不过是为豪门世家养马一介奴仆!青州之战,若无主公亲临战阵,运筹帷幄,临危授计,更将首功尽数归于崔某,崔某何德何能立足于此?崔某一无显赫家世,二无赫赫战功,三无沙场经验,唯识得几个字,是主公……是主公一手将崔某从泥泞中拉起,手把手教导,方有今日!主公待人以诚,绝非虚言!”
严汜浑身剧震!他看着眼前这位气质沉稳、指挥若定的代州首席参谋长,再联想到他口中那卑微的过往,巨大的反差让他心神激荡。
周朔……竟能如此用人?不仅不计前嫌,更愿将功劳赋予新人,助其立足?
这份胸襟气魄,这份识人用人的胆略……与秦廷的猜忌倾轧相比,何止云泥之别!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严汜心中最后一道堤防。所有的犹豫、挣扎、屈辱感,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归属感。
他猛地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双手抱拳高举过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嘶哑,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严汜!愿誓死追随周朔主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一跪,跪的是知遇之恩,跪的是救家之义,跪的是那份“用人不疑”的恢弘气度!
崔琰并未避开,而是神色庄重地侧身半步,沉声道:“此礼,本参谋代主公允受!主公亦有令:严汜将军,即日起统领原秦军愿降所部,暂编为‘飞渡营’!一应军规军纪、粮饷待遇,皆与代州子弟兵等同!整编事宜,崔琰全力配合!”
“谢主公!谢参谋长!严汜必不负主公厚望,不负参谋长信任!”严汜重重顿首,再抬头时,眼中已无迷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锐气与报答知遇的炽热。
崔琰上前一步,亲手将严汜扶起:“严统领请起!军情如火,时不我待。飞流渡秦军残余,尚不知将军已归顺我军,此乃天赐良机!请严统领速速与我详议,如何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夺回飞流渡!此战,便是‘飞渡营’扬名立万,向主公献上的第一份投名状!”
帐内炭火噼啪作响,地图迅速铺开。
严汜再无保留,手指点向飞流渡布防图的关键节点,声音沉稳有力:“崔参谋长,末将以为,当如此行事……”
两人俯身图前,低语商议,每一句都关乎战局,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严汜对旧部防务的了如指掌和对新主效忠的迫切。
疑云尽散,利剑出鞘,目标直指飞流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