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三日的追逐,榨干了严汜大军最后一丝体力。
泥泞的道路,紧绷的神经,始终无法真正咬住“溃逃”的赵天啸所部,让严汜麾下的骄兵悍将们变得焦躁不安,疲惫不堪。
每一次眼看着即将追上,对方却总能像滑溜的泥鳅般骤然加速,甩开一大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被戏耍的怒火。
终于,前方奔逃的黑潮停了下来,在一处相对开阔,却两面被连绵起伏、植被茂密的山峦夹峙的山谷地带。
严汜看到赵天啸的人马散乱地或坐或卧,大口喘着气,心中久积的郁气一扫而空,胜利的狂喜涌上心头。
“吁——!”严汜勒住同样疲惫的战马,振臂高呼,声音带着得意与宣泄:“赵天啸!怎么不跑了?跑不动了?你们这群耗子精似的败兵,终于泄气了?哈哈哈!天助我也!立刻弃械投降,本将军上奏陛下,或可饶你等不死,既往不咎!”
山谷中央,赵天啸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笑容:“严老匹夫,你在那儿自说自话,自我感动什么呢?谁说我们跑不动了?”
“嗯?”严汜得意的笑容僵住。
“要不是想溜着你们这群蠢驴练练腿脚,就凭你们那点能耐,追得上我们?”赵天啸嗤笑一声,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扫过两侧的山峦,“追了我们三天,累得跟死狗似的,就没觉出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严汜心头猛地一跳,一丝寒意沿着脊椎攀爬。
他猛地抬首,鹰隼般的目光急速扫视两翼高坡。刚才还寂静无声、只有鸟雀盘旋的山林,在赵天啸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层层叠叠的树影摇曳间,折射出金属的冰冷光芒,密密麻麻的身影骤然显现!
无数的周朔军士兵,如雨后春笋般从藏身的坡顶、岩石后、灌木丛中挺立而出,强弓硬弩已然满弦,冰冷刺骨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笼罩了整个山谷!
“有埋伏……全军防御!准备迎敌!!!”严汜脸色煞白,失声厉吼。
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溃逃的终结,而是死亡的陷阱!他太过执着于眼前的“溃兵”,竟忽视了这完美的设伏地形和追兵疲累的状态。
十五万大军顿时陷入混乱,疲惫的士兵们在惊恐中将官们的呵斥下仓促结阵,盾牌仓促竖起,矛尖斜指向上,却掩盖不住阵型中的恐慌。
“聪明!没下令逃跑,算你还有点本事,但不多!”赵天啸抚掌大笑,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可惜,晚了!”
这时,一个沉稳儒雅却字字千钧的声音从左侧最高处传来:“严将军,别来无恙。在下崔琰,奉吾等主公之命,在此等候将军多时了。”
只见崔琰一袭青色文士长衫,立于山岗显眼处,风吹衣袂,神情恬淡,仿佛在欣赏一幅水墨山水,与下方剑拔弩张的战场形成鲜明对比。
正是这份从容,更让严汜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对方早已胜券在握!
“崔琰?!”严汜目眦欲裂,强压下恐慌厉声道:“好你个崔子珪!果然狡诈!但就凭你伏于此处的人马,想吃掉我十五万大军?痴人说梦!有胆就放马过来,看看鹿死谁手!”
他迅速估算,对方兵力虽占了地利,且伏击占优,但要围歼他这十五万大军,仍显单薄,并非全无搏命一拼的机会。拼死一搏,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
崔琰轻轻摇头,脸上的云淡风轻渐渐被一丝怜悯取代:“严将军,何苦做困兽之斗?纵使不攻,你的大军也已时日无多,败亡只是旦夕之间。何苦累及这十余万将士无辜送命?”
“崔琰!休得危言耸听,乱我军心!”严汜暴怒,但心底那丝寒意却越来越浓。
“危言耸听?”崔琰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不再看严汜,目光扫向下方的秦军阵列,朗声道:“严将军,你何不……好好看看你的士兵?”
严汜一愣,下意识地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起初,只是零星的异常。一个靠在盾牌上的士兵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随即腿一软瘫倒在地。
接着,另一个方向,一名举着长矛的士兵身体开始不自主地抽动,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却嘴唇发白,哆嗦着说不出话,随即蜷缩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像是可怕的瘟疫信号被点燃,短短片刻,咳嗽声、虚弱的呕吐声、痛苦的呻吟声、以及惊恐的“他怎么了”的喊叫声,迅速在庞大的秦军阵列中此起彼伏地蔓延开来!
倒下的士兵越来越多,人人面现痛楚,高烧的红晕与被病痛折磨的苍白交织在脸上,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寒战和抽搐。
恐慌,像无形的瘟疫本身一样,以比疾病更快的速度席卷全军!
“军医!怎么回事?!这…这是什么?!”严汜心胆俱裂,他终于明白崔琰那怜悯眼神的含义。这绝非简单的劳累或伤寒!
“是…将军!像是…像是…”一个被紧急召来的军医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高热、寒战、呕逆、身发红疹…这…莫不是…天花?!”
最后两个字,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喊出来,带着无尽的恐惧。仿佛一声平地惊雷,在每一个听到的秦军士兵耳边炸响!
‘天花’——这个在医疗极其落后的时代等同于绝望和死神的词汇,瞬间摧毁了所有士气,连严汜身边的亲卫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崔!琰!”严汜双目赤红,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死死盯着山顶那个青衫身影,声音充满了被玩弄和被诅咒的滔天恨意:“是你!是你们!你们竟敢用这种丧尽天良的手段!散播天花!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崔琰面色一沉,语气转冷:“严将军!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天谴’,你们秦朝,或者说你们背后的陈朝鹞鹰,不是自己种下的恶果吗?鹞鹰难道没告诉尔等,吾等皆感染了天花吗?尔等难道不知道天花的恐怖吗?你们知道,但还是出兵了……”
他的话如同重锤砸在严汜心头。严汜瞳孔骤缩,难道……
“这瘟疫源头,正是来自于数日前被你们所‘缴获’的物资!”崔琰的声音清晰传遍山谷,带着控诉与事实的力量,“我军中不幸感染天花的兵卒衣物,被陈朝鹞鹰故意混入供应给我军的军需之中,意图借此毒计消灭吾等!吾军发现后,紧急回收处理,正欲集中焚毁以绝后患!可笑尔等骄兵悍将,视此为赵将军仓皇败退弃下的‘战利’,如获至宝,急不可耐便穿了去!此等肮脏伎俩,岂是我们主公所为?吾等亦为受害者!”
崔琰深吸一口气,声音转为洪亮,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幸得天佑!吾等主公仁德齐天,更兼学究天人,已于日前参透了克制这天花疫病的良方良药!”
此言一出,山谷中濒临绝望的秦军士兵,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火光。
无数双惶恐而痛苦的眼睛,瞬间燃起了求生的渴望,不由自主地抬起来望向山顶的崔琰。
崔琰将山谷中情绪的变化尽收眼底,继续宣告,既有威胁,更有活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主公亦念及尔等将士多属听命行事,实为无辜。故命我在此宣告:若尔等立刻放下兵刃,双手抱头投降,我军可视为主动投诚,不再追咎!并即刻安排精通此症的医官营,优先救治所有染病士卒!以我周朔百姓子弟军名义担保!此乃尔等唯一生路!”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冬的冰棱:“若宁顽不灵,执意抵抗——休怪我等替天行道!刀兵之外,这山间各隘口,早已遍布我军精锐,强弓劲弩与引火之物尽备,阻断尔等一切退路!尔等身染恶疾,病弱无力,前有坚阵,后有绝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有…死路一条! 是为战疫而死,身死名裂,还是弃暗投明,保住性命,尔等自行抉择!”
话音落下,山谷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愈发清晰的咳嗽声、呻吟声,以及兵器碰撞时士兵虚弱无力的颤抖声。
恐惧不再是武器,疾病才是真实的枷锁。死亡的铁锈味混合着绝望的恶寒,压得秦军将士喘不过气。
严汜嘴唇哆嗦着,环顾四周。阵型早已凌乱不堪,无数士兵因高烧和惊恐瘫软在地,还能勉强站立的也脸色发白,眼神涣散。
看着崔琰身后山岗上周朔军整齐的阵型,看着他们手中闪着寒芒的箭头对准了自己的部属,再看自己军中如瘟疫(也确实是瘟疫)般迅速蔓延的绝望和倒下的人影……他知道,士气已崩,战力尽失。
十五万大军,尚未接刃,已为天花之锁束缚。强行突围?
不过是带领一群绝望的病患,冲向装备精良、以逸待劳的强敌,成为活靶子罢了。
更何况,崔琰口中的“退路已断”,他毫不怀疑。
“哐啷!”一声清脆的金属坠地声响起。
一个离严汜不远、已经剧烈咳嗽吐血的低级军官,用尽最后力气甩掉了手中的佩刀,双手死死抱住头蜷缩在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哭号:“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这声音如同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紧接着,“哐啷!”“哐啷!”“哐啷……”无数兵刃坠地的声音密集响起,汇成一片绝望乐章的前奏。
士兵们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纷纷弃械,虚弱地蹲下或直接瘫软在地,抱住头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忠诚和军令。
严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最后看了一眼山顶上崔琰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又扫过身边亲卫同样绝望和祈求的眼神。
无路可退了。他惨然一笑,从未感觉到如此无力。
身为统帅,他不仅战败,甚至无法为部下拼得一个体面的结局。
良久,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沙哑、疲惫、彻底认命的声音:
“传令……全军……弃械……投降。”
声音不大,却如同丧钟敲响。他缓缓地,颤抖着,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剑。
当那柄象征着他身份和荣耀的将军佩剑“铛”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上时,宣告着这支十五万秦朝“追兵”的彻底终结。
山顶上,崔琰望着下方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屈服的秦军,看着其中倒下的无数病人,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此计虽胜,实在凶险。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临行前主公周朔在沙盘前从容点划的情景:“子珪,此行关键有三:示敌以弱,诱其深入;病源归位,待时而发;地利天时,逼其就范……拿下飞流渡后,严汜部降卒可令其助守,取其精壮修缮工事,为我军东进攻打长水秦淮水寨、建立桥头堡争取时间。瘟疫之下,其残余水军必然恐慌混乱,正是千载良机……”
“主公…”崔琰在心中无声叹服,“您真乃神人也,算无遗策,决胜千里。”他的目光越过投降的秦军洪流,遥遥投向东方——那里是飞流渡的方向,再往东,便是秦朝控制长水的命脉,长水秦淮水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