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长水,水色沉暗如铁,滔滔江流裹挟着刺骨寒意奔涌向东。
巨大的楼船主舰宛如水上堡垒,破浪而行,将浑浊的浪涛狠狠劈开。
主将严汜正襟危坐于铺着兽皮的主位之上,身如磐石,纹丝不动,任凭舰身如何随波起伏,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始终牢牢锁定着前方逐渐清晰的江岸轮廓——飞流渡前沿滩。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兵刃的冷冽和士卒压抑的粗重呼吸。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过冰的刀锋,清晰地刮过每一位偏将、校尉的耳膜:“陛下志在必得,军令状已然呈上。此役若败,偏将军以上头颅悬旗,校尉以下皆革职流放,抄家问罪!尔等可有退路?”
森然的杀意让船舱内的温度骤降几度。
左先锋郎将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亢奋:“末将等尽已准备周全!蒙冲快舰四十、斗舰二十先行抢滩,三千精甲待命。滩头立足稳后,半个时辰浮桥即可联通对岸步军。更有陛下亲赐‘震天雷’火药及元戎巨弩十座,已在后舰备妥!此滩,势在必得!”
“好!”严汜猛地一拍扶手,眼中闪过一丝久旱逢甘霖般的快意,“周朔!你黄口小儿不过依仗掌心雷逞凶一时!今我大秦天威得此神物,你飞流渡水寨,便是尔等葬身之地!吾水师将士,多年不受重视,今日,便是吾等水军正名之时!此战胜后,本将亲自上奏陛下为尔等请功,爵位、田宅,皆有厚赐!”
“愿为将军效死!为大秦效死!”舱内诸将轰然响应,热血在冰冷的战甲下翻涌。
“报——!”传令兵疾步入内,“禀将军,各部蒙冲、斗舰已然列阵,元戎巨弩装填待发,甲士束甲待命,浮桥器械尽皆齐备!请将军下令!”
严汜霍然起身,腰间佩剑呛然出鞘半尺,寒光映照着他坚毅而冷酷的面容:“将令!全军出击!艨艟抢滩,甲士登岸!抢占滩涂,立寨布阵!有畏缩不进者、违令不前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本将坐镇前锋,旗舰跟进!杀——!”
“诺!杀——!”震天的怒吼仿佛压过了江风,肃杀的战鼓骤然擂响,沉重如闷雷,瞬间撕裂了江面的平静。
飞流渡前沿滩,一片死寂。灰褐色的滩涂在冬日萧瑟的阳光下,毫无生气。
几丛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僵硬地摆动。秦军的蒙冲快艇如离弦之箭,鼓足风帆,撞开浑浊的江水,锐利的船首犁开冰冷的水面,以惊人的速度扑向毫无遮拦的滩头。
“举弩拉弓!覆盖!”传令兵挥舞令旗。
主舰上,十座沉重的八牛巨弩被士卒喊着号子绞开弓弦,近一人长的巨型弩箭带着令人牙酸的绷紧声被装上滑槽。
随即,刺耳的破空声撕裂苍穹!
嗡——!
一片由成千上万支羽箭构成的死亡乌云率先腾空,遮蔽了本就惨淡的冬日,朝着毫无动静的前沿滩倾泻而下!
箭矢如同疾风骤雨,狠狠扎入滩涂的泥沙、枯草和岸边的浅水,发出密集的“哆哆”声,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和泥土。
箭矢落地后,视野所及之处,瞬间插满了一层冰冷的箭簇,如同地里突然长出的荆棘丛林。
紧随其后的,是令人心悸的重型弩啸!八牛弩发射的巨箭,裹挟着毁灭的力量,发出尖锐的呼啸,狠狠砸落在滩涂上。
“轰!轰!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接二连三响起,每一箭落下,都像一块巨石砸进烂泥,炸开巨大的泥坑,激起冲天的泥浪和水柱,仿佛要将整个滩涂犁一遍。
泥土飞溅,声震数里,连严汜座舰都能感受到水波的剧烈扰动。
声势浩大,杀意盈野!
然而……
寂静!除了箭矢入泥、巨弩轰击的爆响和水花四溅的声音,前沿滩依旧一片死寂!
没有预料中的弓弩反击,没有守军的呼喊,甚至连象征性的火石投掷都没有!
整片滩涂,仿佛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死地,只有冰冷的箭簇和炸开的泥坑记录着秦军倾泻的怒火。
楼船主舰上,一名年轻副将紧绷的脸庞松弛下来,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带着轻蔑的嗤笑:“将军,看来崔琰那水匪头子,终究是乌合之众!这般天威临头,竟连守滩的勇气都没了?怕是早就被吓破了胆,龟缩在水寨里不敢出来了!”
“报——!”斥候快艇飞速靠近主舰,探子嘶声大喊,“禀将军!先锋营已成功抢滩!未遇任何抵抗!滩涂之上,空无一人!确无伏兵!先锋营正在构筑简易工事,稳固滩头阵地!”
“将军,您看!”那副将更是得意,“天赐良机!他崔琰定是见我军势大,知道水战难敌,想放我们上岸,在陆地上决战?哼,痴心妄想!我军步军一旦接应上来,更有震天雷在手……”
严汜眉头紧锁,鹰隼般的目光反复扫视着那片刚刚经受箭雨巨弩洗礼的平静滩涂。
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崔琰绝非庸才,飞流渡前沿滩如此关键的门户,他怎会拱手相让?
这种反常的静默,比激烈的抵抗更让严汜心中警兆狂鸣,后背隐隐有股寒意升起。
“绝非如此简单!”严汜断然喝止副将的轻狂,“空滩无守?必有妖异!传令!”他声音冷厉如铁:
“一,着登岸先锋营,百人为队,持盾缓行,仔细排查滩涂内外!沙土、芦苇、灌木、浅水洼,皆不可放过!尤其留意有无松土、新痕、隐藏引线!”
“二,命后续抢滩部队,登岸后即刻原地结阵,未得本将军令,不得擅自推进脱离滩头!”
“三,”他看向方才得意的副将,“秦朗!水师战船,暂由你代掌!所有斗舰收帆抛锚,巨弩重新装填,弓弩手满弓引弦!紧盯飞流渡水寨动向!一旦水寨有所异动,或接到本将旗语,立刻火力全开压制射击,掩护我岸上大军!同时严防其快艇逆袭!”
“将军,那您?”副将秦朗一愣。
“本将登滩!”严汜斩钉截铁,抓起放在一旁的头盔扣上,大步走向甲板,“吾心不安,亲自去看!此地情况,随时以旗语飞传于我!”
楼船放下舢板,严汜在亲卫簇拥下,踏上了飞流渡前沿滩的泥泞土地。脚下是厚厚一层箭杆和仍在震动的巨弩箭尾。
滩涂比在船上看的更大一些,被泥浪翻卷过的地方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一些地方积水还未褪去。
先锋营的士兵正如他所令,结成小队,举着蒙皮大盾,小心翼翼地用长矛戳刺着地面,检查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神情紧绷。
一切都似乎……很正常?除了过分的安静。
“难道真是崔琰畏敌如虎,亦或是水寨内出了变故?”严汜心中疑云更深,脚步却未停,沿着士卒清理出的通道,走向先锋营正在构筑工事的核心地带——几处相对干燥的制高点。
士兵们在奋力挖掘着泥土,堆砌着临时的土墙。
就在严汜走到一处刚刚清理完毕的空地,目光扫过旁边几个因挖掘而堆起的小土堆时,他眼皮突然猛跳一下!
那几堆新土的颜色……似乎比旁边被弩箭轰击过的黑色滩泥,稍微发白一点?非常细微的差别!
若非经验老到、目力过人,绝难分辨!严汜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悸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白土像是是石灰?河沙之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好…那是……
“停!所有人后退……”严汜的怒吼只发出一半,甚至最后一个“退”字还在喉间滚动。
轰隆隆隆——!!!
仿佛沉睡千年的地龙被惊醒!以那几处细微异常的“白土点”为中心,整片看似平静的前沿滩涂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沸油锅,骤然炸开!
没有预兆!毫无缓冲!
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连环爆响!那不是箭落泥泞的沉闷,也不是巨弩轰击的震撼,而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咆哮!
狂烈的冲击波瞬间将地表掀翻!泥沙、石块、断裂的箭杆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揉碎、抛起,化作狂暴的沙石喷泉,裹挟着致命的碎屑横飞四射!
浓密的黑烟和黄褐色的烟尘如同地狱的帷幕,瞬间吞噬了大半个滩头!
惨叫声!惊呼声!骨断筋折的闷响!泥土雨点般砸落在盾牌上的撞击声!混合着爆炸的轰鸣,瞬间将这片寂静死地化作了恐怖的修罗场!
严汜在亲卫拼死举盾飞扑掩护下,依旧被气浪狠狠掼倒,滚烫的泥土混着刺鼻的火药硫磺味劈头盖脸砸下。
他呛咳着挣扎爬起,头盔歪斜,脸上沾满泥污,耳朵嗡嗡作响,透过弥漫的烟尘,只看到先前检查的小队士兵连同那片工事区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掌抹平!
残肢断臂、破碎的盾牌兵刃散落一地!幸存的士兵惊恐万分地四散溃逃!
“该死!是埋伏!是火药!”严汜目眦欲裂,耻辱和暴怒几乎烧穿了他的理智。
崔琰竟在这里埋下了火药!如此寂静,就是要诱他上岸!而石灰是给火药防潮用的!
他狠狠抹去脸上的泥污,怒吼道:“该死的崔琰!结阵!结阵防御——!”
仿佛是算准了爆炸的余威散尽,对岸飞流渡水寨的城墙上,陡然传来沉闷的机括声!
紧接着,数量不详、但呼啸声更加密集的石块和一些包裹严实、尾部嗤嗤冒着火星的东西,在投石机的强大臂力下,划破爆炸残留的硝烟,朝着已然一片混乱的滩涂秦军狠狠砸来!
“轰!轰!轰!”
石块砸落,筋断骨折!而那些冒着火星、被秦军蔑称为“没良心炮”的抛射式火药包(类似炸药包)更是凶残!
它们落地后猛烈爆炸,威力虽不如地下埋设的震天雷集中,但范围更大,冲击波卷起的沙砾碎石如同致命的霰弹,将方圆数丈内的士兵成片扫倒!火焰舔舐着枯草,更加剧了混乱和恐慌!
“投石车!还有那鬼炮!”严汜的心在滴血,但军人的铁血让他压下恐慌,瞬间明白了崔琰的策略——利用空滩诱敌,火药伏击造成最大混乱和杀伤,再用投石车和火药包远程覆盖,彻底将秦军压制、歼灭在滩头!
“休想!”严汜眼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光,一把推开搀扶的亲卫,拔出佩剑指向天空,嘶声咆哮,盖过战场所有嘈杂:
“全军听令!所有元戎巨弩、后军投石车,目标飞流渡水寨敌投石阵地——给本将轰!轰平它!”
“令秦朗部!所有斗舰前压百丈!巨弩换装震天火药筒,轰击水寨寨墙!”
“岸上投石车阵!立刻展开组装!装填陛下所赐‘震天雷’!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先锋营收拢残兵!举盾防御!后续登岸部队加速!在滩头构建完整防阵!不许后退一步!后退者,杀无赦!”
秦军到底是正规军,就算再烂也不是什么水匪流民之流可比。
在严汜铁血命令和主将亲临一线的激励下,混乱被强行遏制。侥幸从爆炸中存活的士卒在军官的喝骂声中重新聚拢。
后方舰船上早已准备好的器械在工匠和辅兵的拼命操作下,迅速在相对安全的滩头后方展开组装。
沉重的元戎巨弩再次发出死亡的咆哮,这一次装载的是尾部绑缚着密封铁罐的巨箭,如同陨石般射向飞流渡水寨。
秦朗指挥的战船也抵近射击,试图压制寨墙守军。岸上,组装速度更快的秦军小型投石车也迅速架设起来,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标志着“御制·震天雷”的陶罐火药包装填进去!
“放——!”
随着严汜劈下的手臂,新的一轮反击开始了!秦军投石车发出的“震天雷”药包,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短暂的抛物线,狠狠砸向飞流渡水寨的寨墙及其后方!
轰!轰隆!轰!
水寨寨墙上传来沉闷但巨大的爆炸声,木屑、碎石在火光和浓烟中四散飞溅!
一门刚发射过一轮的守军投石车被直接命中,连同周围数个士兵瞬间消失在火光里!寨墙剧烈摇晃,出现了明显的豁口!
秦军的震天雷开始发威了!
严汜见此,心中郁积的愤怒和耻辱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口,他脸上浮现出狰狞而残酷的笑意。然而,他很快察觉到一丝异样。
反击!崔琰军的反击强度……太弱了!
按照情报和以往的战绩,飞流渡水寨的守军装备精良,尤其是弓弩和投石车的数量及精度都相当可观。
在遭遇秦军猛烈反扑,尤其是同等级的火药打击时,他们的反击应该更加狂暴、更有章法才对。
然而现在,对方的投石车射击变得稀疏了许多,精准度也大大下降,射来的石块和没良心炮零零星星,甚至显得有些慌乱。
寨墙上的反击弩箭,密度和力度都远低于预期。虽然仍有人在坚守,但那火力……更像是垂死挣扎,而非势均力敌的对抗。
“怎么回事?”严汜的疑心再次升起,但这次夹杂着狂喜和冷酷,“难道……?”
就在这时,传令兵飞马奔来(浮桥部分已铺通),滚鞍下马,满脸难以置信地回报:“将军!禀将军!斥候探得飞流渡水寨异动!西门有小股人马退出,正在焚烧营外军帐!且……且在爆炸扬尘退去后,埋伏在前沿滩的敌军已全部退回飞流渡水寨中!”
轰!
严汜脑中如同又炸开了一记惊雷!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那空滩死寂的原因!明白了崔琰只能用火药伏击而非箭阵正面对抗的原因!明白了此刻反击无力的根源!
天花!鹞鹰所投放的天花。它……竟然不知何时,悄悄攀上了飞流渡水寨这艘坚固的战船!
军中蔓延天花……那是何等绝望?兵士病倒,十室九空,无力野战,只能困守孤寨!崔琰的静默,那看似空滩诱敌的陷阱,与其说是高明计策,不如说是在绝境中无奈使出的最后一点挣扎之力!
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卫滩头!他所有的力量,或许只够勉力支撑这陷阱的发动和几轮象征性的反击!
狂喜瞬间淹没了严汜的心智,将之前的所有疑虑和耻辱都冲刷殆尽!天助大秦!天佑我水师!
“哈哈哈……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严汜仰天狂笑,震得周围士兵面面相觑。
他猛地收住笑声,脸上只剩下绝对的冷酷与狰狞,利剑再次出鞘,指向前方已然残破、火力羸弱的飞流渡水寨,声音因为激动和贪婪而微微颤抖:
“崔琰已困兽犹斗!营中恶疫肆虐,战力殆尽!全军——!”
“浮桥全力铺设!令后续接应步军,全速抢滩!”
“投石车!换装火油罐,节约使用震天雷!给本将烧!烧他寨墙!”
“所有登岸步军,重整旗鼓!待步军主力一到,随本将杀入水寨!崔琰首级,陛下必有重赏!飞流渡财富、女子,任凭诸军分取!攻——!!!”
随着严汜的命令,秦军的攻势再次汹涌。虽然滩头被炸得一片狼藉,死伤不少,但新登岸的步军源源不断通过延展的浮桥注入战场。
元戎巨弩的火药巨箭和投石车抛出的火油罐如同燃烧的彗星,狠狠砸在已显破败的飞流渡水寨上。烈焰开始在水寨的木质结构上蔓延,浓烟滚滚升腾。
水寨内,一处未被大火波及的望楼顶端。崔琰脸色灰败,身形不复往日挺拔,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身体,显得异常虚弱。
他死死握着佩剑,才勉强支撑身体不倒,那双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透过渐浓的硝烟和火光,死死盯住对岸滩涂上,那个正挥剑咆哮、不可一世的严汜身影。
他看到了严汜眼中那份志在必得的狂妄。
他攥着佩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血腥、硝烟和某种……病态气息的空气,突然又露出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