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神医所在的厢房外,檐角的冰棱已凝得笔直。腊月的寒风卷着碎雪,日夜不停地雕琢着这些透明的利器,它们倒悬在青瓦之上,尖端锋利如剑,仿佛下一刻便会挣脱檐角的束缚,直直刺入冻土之中。
子时刚过,更漏最后一声滴答还在寂静的庭院里荡着余响,周朔的靴底碾过阶前的薄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守在廊下已近两个时辰,棉袍下的脊背早被寒气浸得发僵,却不及耳畔那声咳嗽来得刺骨——那声音从厢房内透出来,压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被塞进狭窄的胸腔,每一次拉动都带着撕裂般的滞涩。
他推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草药与寒气的风扑面而来,油灯的火苗猛地晃了晃。
孙神医半陷在堆起的被褥里,往日里因常年行医而泛着古铜色的面庞,此刻浮着层不正常的潮红,像是被灶火熏透了的桑皮纸,既干燥又透着病态的灼热。
额角的汗珠顺着沟壑分明的皱纹往下淌,在鬓角积成小小的水洼,又被他枯瘦的手腕胡乱抹去,留下几道深色的水痕。
“热起来了……”孙神医的声音裹着浓重的痰音,却字字清晰得像刻在石上。
他那双总是带着探究光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收缩,像是验证了多年猜想的学者,忽然笑了一声,牵扯起嘴角的皱纹,“比预想的要温和些。”
一旁的医女递过裁好的麻纸,纸页在油灯下泛着陈旧的黄晕。
孙神医接过狼毫,枯瘦的手指攥住笔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杆笔捏碎在掌心。
笔尖在纸上微微颤抖,却一笔一划极是规整,墨痕落在纸上,晕开小小的黑点:“寅时二刻始热……体温稍热……自觉微寒……四肢酸楚如轻微风寒……种处微痒、红肿如豆……头痛隐隐,如箍……”
写完最后一笔,他将麻纸往周朔面前一推,墨迹未干的字里行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此法虽引身热,却与典籍所载天花重症的持续高热、神昏谵语、周身剧痛判若云泥。温和得多!周朔小子,此法当可行!”
周朔接过那张薄薄的麻纸,只觉指腹下的重量比甲胄还沉。
纸上的墨迹被油灯照得忽明忽暗,笔画间的顿挫像是敲在他的心上,却偏偏照亮了他眼底沉沉的雾气——只有真正的医者才能在古稀之年亲身试疫,无惧死亡得失!
次日天未亮透,东边的天际刚洇出一抹鱼肚白,周朔已立在孙晓晓的窗下。
窗纸上映着模糊的人影,里头传来细弱的呻吟,像受伤的小兽在寒夜里呜咽,一声声揪着人的耳朵。
他推门时,正撞见少女把自己裹成个圆滚滚的棉团,小脸白得像敷了层霜,唯有两颊透着点不正常的红,眉头蹙成个疙瘩,额头发烫得能焐熟鸡蛋。
丫鬟正用帕子蘸着温水给她擦脸,帕子刚贴上额头,就被她瑟缩着躲开。
“周朔哥哥……”她声音干得像晒裂的河床,见他进来,却硬是扯出个浅浅的梨涡,带着几分虚弱的调皮,“你这牛痘的法子,真是……把人折腾得够呛。”
她抬手时胳膊晃了晃,像是提不动自己的手,指尖在空中虚虚点了点,“身上酸得像被拆了重组,倒像是跑了一整天马似的,骨头缝里都透着累。”
说着,她偏过头,指尖轻轻点了点上臂种痘处,那里的红肿比昨日更明显些,像颗熟透的红豆嵌在雪白雪白的棉衣袖口下,“这伤口又痒又烫,偏生还不能抓,难忍之极。昨夜里我数着房梁上的纹路才睡着,数到第三十二道就忘了数到哪了。”
她忽然撅起嘴,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那点调皮瞬间被委屈取代:“最难受是嘴里,像是含着黄连根,苦水一个劲往外冒。爷爷开的驱寒药再苦,喝下去就完了,这苦劲儿倒像是生了根,连喝糖水都压不住。”
周朔看着她被丫鬟扶着半坐起来,小口小口喝着温热的米粥,连抱怨的话都说得条理分明,悬了半宿的心总算落下去大半。
有效,且安全。这两个念头在他胸腔里撞出闷响,震得他喉头发紧,像是有股热流从丹田往上涌,冲得眼眶都有些发烫。
“擂鼓!集合!”他转身时,声音还带着熬夜的沙哑,却像惊雷滚过府衙的青砖地。
府衙顷刻间被人声填满。
医士们背着药箱小跑而来,药箱上的铜环叮当作响;民间郎中揣着自家的银针药罐,布包里露出半截针囊,晃悠着撞在腿上;识文断字的士兵攥着笔砚,砚台里的墨汁随着脚步晃出点点黑痕;连几个手脚麻利的稳婆都被请了来——她们最擅长处理创口,包扎的手法比医士还细致。
临时搭起的草棚里,炭火燃得正旺,铁锅里的沸水咕嘟作响,蒸腾的白雾在棚顶凝成水珠,顺着草秆往下滴,在泥地上积起小小的水洼,又很快被往来的脚步踩成泥浆。
周朔站在木案后,案上摆着煮沸过的银针、雪白的麻布、光洁的瓷碗。瓷碗里盛着刚从病牛身上刮取的痘浆,微微泛着浑浊的乳白。
他拿起一根银针,在沸水里又浸了浸,沸水溅起细小的水花,烫得他手指微缩,却依旧举着针,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时间紧任务重,废话不多说都仔细看好了!针具、器械需沸煮,少于一刻钟都不行!但凡有一点没煮透,沾染了浊气,后果不堪设想!”
他拉过排在头一个的亲卫,那汉子上臂肌肉结实,常年握弓的手背上布满老茧,此刻却紧张得绷紧了身子,喉结上下滚动着。
“代州所属百姓子弟兵带头接种,从亲卫开始…”周朔捏着银针,手腕轻转,针尖贴着皮肤浅浅一划,留下一道淡红色的痕迹:“就这么深,一寸长,半寸深,见血珠就行,别划太深!深了易感染,浅了药浆渗不进去,白费功夫!”
说着,他拿起蘸了痘浆的布棒,在划口上轻轻一点,动作轻得像拂去灰尘:“这样让浆水渗进去。”最后覆上麻布,用细麻绳松松系住,绳结打在外侧,“不用勒太紧,闷坏了反倒麻烦。三日后可拆,拆时若见红肿消退,便是起效了。”
几十双眼睛瞪得溜圆,连大气都不敢喘。草棚外的风卷着雪沫打在棚壁上,发出呜呜的响声,棚内却只有沸水声和周朔的指令声。
有人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刚才的步骤,嘴里还念念有词;有人悄悄拉过身边的人,用手指在对方胳膊上比划着划痕的长度,被碰的人立刻挺直了腰,生怕错漏了一个细节。
第一批五十名志愿者很快排成长队。周朔、刚能起身的孙晓晓、几个学透了步骤的医士分坐案后,银针起落间,一个个淡红色的划痕出现在臂膀上。
孙晓晓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执意要加入,说自己是第一个种痘的,最清楚分寸,她的动作比周朔更轻,每次划完都要对着划痕吹口气,像是在给对方打气。
病牛被拴在角落,专人用消过毒的小刀轻轻刮取痘浆,装在瓷碗里送到各案前。瓷碗换得极勤,每次只盛够十人份的量,确保痘浆新鲜。
每个人都在跟时间赛跑,汗水混着蒸汽淌进眼里,涩得发疼,却连揉都顾不上揉,只盯着下一个要种痘的人,生怕慢了半分。
到第三日傍晚,暮色像墨汁般泼下来,将草棚外的世界染成一片漆黑。火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映着众人布满血丝的眼。
周朔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腹下的皮肤滚烫,像是自己也在发着热。
徐凤掀开草帘进来,身上带着一身寒气,他的汇报像块冰砸进周朔怀里:“主公,城里差不多了,军民加起来种了七成。可飞流渡那边……营寨、辅兵、民夫,加起来才种了一半。三万多弟兄,还等着呢……”
话音未落,草帘被猛地撞开,风雪卷着个人影扑进来。
那人踉跄着摔在雪地里,沾满雪泥的靴子在地上滑出半尺,积雪溅到周围人的衣袍上,却没人顾得上掸。
他脸色青得像冻住的河面,嘴唇哆嗦着,声音破得像被撕烂的布:“主、主公!秦军……秦军水军在飞流渡列阵了!步兵在收集民船搭浮桥,最迟明晚……明晚就能发动水上攻击!他们没等冰层冻实便会出击,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哐当!”周朔手里的银针掉在地上,在结冰的泥地上弹了两下,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草棚里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僵住了。医士手里的瓷碗悬在半空,碗沿的水珠滴落在地,砸出细小的声响;士兵的针还没落下,针尖离对方的胳膊只有寸许,却像是被冻住了;稳婆正往麻布上系的绳子停在半空,手指捏着绳头微微颤抖。
铁锅里的沸水依旧咕嘟着,白雾腾腾地往上冒,却像是在嘲笑这突如其来的绝望。雪花从敞开的草帘钻进来,落在人们的发顶、肩头,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衣领往里渗,没人去拂。
一半人还没接种,秦军明晚就到。而刚接种的人还在过渡恢复期,头晕身酸,战斗力最多发挥六成!
周朔望着棚外漫天飞雪,雪片在风里打着旋,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拉扯他的心神。他只觉得那雪像是直接落进了心里,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
绝望如同潮水,从脚底漫上来,瞬间淹没了所有希望——这些天的忙碌、孙神医鬓角的汗、孙晓晓苍白的笑脸,难道都要成了泡影?
下一秒,一股磅礴的气势猛然从周朔体内爆发出来!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那濒临崩溃的疲惫瞬间被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所取代!
“慌什么!”他一把抄起桌上的地图,看也不看地猛拍在桌案上,图卷散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秦军要打,便让他们来!”
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凝滞的空气,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却又燃着不灭的火:“徐凤,传我令!飞流渡未接种者,今夜不分昼夜,全力种痘!医士不够,就让已接种的士兵学,半个时辰内必须上手!曾二小带领已接种麒麟卫速援飞流渡,张明远组织民兵维护好代州各地秩序!”
“孙神医,”他转向刚被扶着坐下的老人,目光灼灼,“种痘后发热者,可有快速缓解之法?哪怕只能恢复三成战力,也好过毫无还手之力!”
孙神医虽仍有倦容,眼神却亮了起来,他拍着桌案道:“有!老夫这就开方子,用麻黄、桂枝发汗解表,加石膏退热,虽不能立竿见影,却能压下高热,保他们能提得起刀!”
周朔又看向那摔在地上的信使,声音陡然转厉:“再探!看秦军浮桥搭在何处,水军主力是楼船还是斗舰!告诉斥候,若探不清虚实,提头来见!”
信使连滚带爬地应着,抓起落在地上的头盔,一头扎进风雪里。
草棚里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医士们重新拿起瓷碗,银针在沸水里烫得更勤;士兵们扯开嗓子喊着,要去教未接种的同胞;孙晓晓扶着案沿站起身,声音虽弱却坚定:“晓晓带人去煎药,爷爷的方子我最熟!”
周朔站在地图前,手指重重落在飞流渡的位置。那里的河道呈“之”字形,水流湍急,秦军要搭浮桥,必选水流最缓的弯道处。而弯道两侧,恰好有两座小山,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秦军想趁我们种痘未尽时来攻,”他冷笑一声,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弧线,“那便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风雪还在草棚外呼啸,檐角的冰棱依旧悬如利剑,可棚内的人眼里,却再没有了刚才的绝望。
炭火噼啪作响,映着一张张被决心点燃的脸,仿佛连那沸水里蒸腾的白雾,都带上了几分滚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