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石板路上碾出单调的辘辘声，驶离了别苑。
车厢内，郑养性忽然转过脸。脸上那层思虑的阴翳像被风吹散，换上副近乎轻快的表情，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早些年，颖儿姑姑从岛上带回只稀罕活物，一头猞猁。”他声音松散，像闲话家常，目光却锁着南星脸上最细微的变动，“那畜生野性难驯，关在笼里也压不住凶气。倒有几分意思。表姐若得空，改日不妨过府瞧瞧？”
话尾落下时，他眼底那点刻意堆出的轻快已褪尽，只余幽深的审视，如静伏的兽。
南星心头微紧。颖儿姑姑？罗刹岛猞猁？她面上却只露出几分恰好的茫然，口比心思快，语气坦直：“哟，猞猁？ 那是什么岛？竟能养这样的活物？”
一句反问，撇得干净。不接“姑姑”的亲缘，不问“岛上”的蹊跷，只落在“养猞猁”这桩事上。
郑养性眼底的探究淡了寸许，原想勾出的话头被她轻轻荡开。他扯了扯嘴角，含糊应道：“海外无名小岛罢了。”
车内的紧绷悄然一松。南星垂下眼，暗里缓了口气。郑家与罗刹岛的牵连，看来不假。
宫门渐近，日光正烈，将朱红高墙与琉璃瓦晒出一片晃眼的金白色。
车帘掀开时，风卷着乾清宫方向飘来的沉水香，混着日头下柏叶蒸出的苦涩，扑面涌来。
郑养性侧身：“到了。”
宫门前，老王头已候着。他换了身规整的靛青内侍服，背脊挺得板正，见南星下车，快步上前躬身：“老奴参见公主，参见都督。”
“王公公？”南星眼底掠过一丝讶色，“你怎在此？”
老王头抬眼飞快一瞥，又低下头，声音压得紧：“老奴奉命先回宫禀报。娘娘盼得心切，命老奴在此迎候。”他顿了顿，语速稍缓，“别苑的事，老奴也回了。娘娘有口谕，定会周全。”
说话间，他目光在南星颈后极快地一扫，像在确认什么。
南星神色未动，微微颔首。
宫道两侧古槐参天，投下浓密交错的荫影。远处隐约有宫人脚步声，细碎而齐整，衬得这深宫愈发空寂。
老王头在前引路，步履稳而急。行至廊角无人处，他忽然慢了半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娘娘念着旧情，只是……宫中耳目杂，说话行事，需多留神。尤其在娘娘跟前，万勿由着性子。”
南星淡应：“晓得了。”
翊坤宫偏殿，窗扉半掩，午后的光斜切进来，将殿内剖成明暗两半。
一张花梨木圆桌已摆开，青瓷盘里码着琥珀色蜜饯，银壶嘴冒出丝丝温黄酒的气。
郑贵妃身着绛色织金宫装，未戴繁复头面，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斜插鬓边。
见南星进门，她笑着起身，步摇未动：“可算来了，再等会儿，菜气该散了。” 她引南星往身边座位去，指尖触到南星袖口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像在确认衣料的厚度，又像在掂量袖中手腕的筋骨。
侍女鱼贯而入。先是一碟水晶肘子，油亮的酱汁裹着颤巍巍的肉皮。郑贵妃执银箸，夹了最酥软的一块，放入南星面前的白釉碟中：“你小时候顶爱这个。尚食局按从前的方子做的，尝尝？”
南星看着碟中物。前几日，婆婆也炖过肘子，酱油赤浓，肉香扑鼻，没这般晶亮的卖相。她拿起筷子，轻轻戳了戳，肉皮应筷而裂。她只撕下极小一丝，送入口中，酱甜肥腻，黏在舌上。
郑贵妃递过一方素绢帕，目光掠过她颈后，话头却轻巧：“还记得么？有年除夕，你溜去御膳房，非要学这道肘子，袖子燎了个洞，先帝还笑你是‘小馋猫钻灶’。”
南星垂眼，将帕子攥在掌心，声音低回：“娘娘说的……民女毫无印象。”
“不急，日子长呢。” 郑贵妃不追问，执壶斟了杯黄酒。酒液琥珀色，在白玉杯中漾着温润的光，“江南贡的糯米酒，你小时候总偷抿，每回被我逮住，还犟嘴‘只沾了沾唇’。”
语声未落，殿外传来稳实的脚步声。郑养性换了绯色常服进来，对南星拱手：“表姐。” 顺势在下首坐了，目光扫过桌面，笑道：“姑姑还让人加了松鼠鳜鱼，说是表姐旧日所爱。”
话音才落，鱼已端上。鱼身炸得金黄蓬松，浇着赤亮酱汁，撒着松子，热汽混着酸甜气升腾。郑贵妃细细剔去脊刺，将那瓣最嫩的腮边肉夹给南星：“趁热，凉了酥皮就蔫了。”
南星咬下，酱汁的酸甜在口中炸开，酥壳在齿间碎裂。滋味鲜明，记忆却空洞。
她只是慢慢嚼着，咽下。从入殿起，郑贵妃字字句句都在往“旧日”里嵌，郑养性在一旁敲着边鼓，这顿“家宴”，是温着情的牢笼。
宴至半酣，郑贵妃忽地搁下银箸，轻轻一叹：“你刚走那几年，宫里摆宴，我总在你常坐的位子摆副碗箸。想着……万一哪天你回来，还能一道吃饭。” 她抬手，用指节按了按眼角，声气弱了些，“如今人总算在了，偏生你皇兄身子不济，过不来……”
“娘娘。” 南星打断她，指尖捏着筷子的骨节泛出青白，“民女真的不是云和公主。您认错人了。”
郑贵妃脸上的笑意淡了，却没恼，只又执壶为她添酒：“你有怨，我明白。可你想想，从踏进京城那刻起，到你能安稳坐在这儿，再到别院里有热饭暖榻伺候着……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娘这宫里在照应？”
话像浸了蜜的针，轻轻刺入皮肉。南星抬眼，对上郑贵妃的目光。那眼底的慈柔底下，是一片不容置喙的冷硬算计。
郑养性适时举杯：“表姐，姑姑一片苦心。眼下朝局波谲，你若认了身份，助姑姑稳住阵脚，于你，于你家人，都是最好的归宿。” 他朝南星举杯，“这杯，敬表姐归来，也敬郑家往后。”
南星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光，没有举杯。
宴罢，郑贵妃引南星至偏殿歇茶。日光斜切，将殿内剖成明暗两半。
鎏金炭盆空着，墙上那幅泛黄画像里，女童颈后一点淡红依稀可辨。
南星抬眼，眼底带着几分 “怯意”，却直直看向郑贵妃：“民女不在乎什么公主身份，只求家人平安。
方才去别院，见他们形容憔悴，民女心里难安。娘娘若是念及这‘母女情分’，可否先放了他们？”
她刻意挺了挺脖颈，让那枚梅花印记完全露出来，看着郑贵妃的反应，她想知道，这枚印记，究竟是牵挂，还是一辈子甩不掉的枷锁。
郑贵妃闻言，指尖在温热的茶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变，仍是那副慈和得体的模样。 “傻孩子，”
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在哄不懂事的幼童，“他们怎会不好？别院清静，衣食周全，住着岂不自在？他们是你心头的牵挂，有他们在，你在这宫里才更稳当，这……是为你好。”
“云和，” 郑贵妃不再绕弯，目光如黏腻的蜜，牢牢粘在南星颈后，“你颈后这朵梅花，娘记了十九年。”
她指尖虚虚点去：“左下方两点，是你胎里带来的。你父皇见了说，这印子特别，可点缀成花儿，”
顿了顿，眼波凝在那片肌肤上，声音压得更沉，“这才寻了宫里最稳妥的老绣娘，用古法，在右上方补了两点，凑成一朵梅花。”
话至此，她喉间轻轻一哽，侧过脸。再转回时，眼眶微红，那层水光下却淬着冷硬的恨：“喜欢归喜欢，可这宫里，喜欢是最不要紧的。当年……正是洵儿与你皇兄较劲的关口，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母子，想寻我们的错处。
北郡王那时突然发难，口口声声要查什么王妃下落，字字句句都往我身上引……你父皇被前朝后宫逼得没了退路，这才……这才狠心将你推了出去，堵那些人的嘴。娘但凡有一丝办法，怎舍得让你流落在外，吃这些苦？”
南星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灰的弧影。她指尖在裙裾上无意识地一蜷，声音空茫：“娘娘说的这些，民女毫无印象。只记得落水后前尘尽忘，唯余养父母恩义，与丈夫孩儿。”
“记不起也无妨。” 郑贵妃倾身，气息近得带着沉水香的压迫，“你回来了，便是轩殊公主。你的家人，我自会周全。但你须在宫中立住脚。”
她一字一顿，“你皇兄常洛，龙体欠安。他幼时最疼你。你若在他身边，替我多说几句，助我得封太后，我便有力保你全家平安。”
“皇兄？” 南星眨了眨眼，眸子里全是懵懂，“民女不认得。朝堂大事，更不敢置喙。”
郑贵妃微微一笑，笃定得像早已落稳的棋子：“你会记起来的。娘已让人将你幼时的物件寻回，旧日的宫人也会来陪你说话。”
她转头，对侍立的宫女道：“送公主回凝芳殿歇息。好生伺候，不许有半分怠慢。”
目光最后落在南星脸上，像在验收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器，“好好想想娘的话。你的抉择，系着一家人的性命。”
南星起身行礼，声音平直：“民女记住了。只盼娘娘，亦能信守承诺。”
转身时，颈后的梅花在斜阳里一闪。她眼底那层“茫然”霎时褪净，只剩冰封的清明。
郑贵妃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光影里，缓缓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她对身后贴身宫女低语：“盯紧她。一举一动，都要报我。再去别苑传话，‘公主’已入宫，让他们‘安心’。另，”她顿了顿，“细看她颈后那朵梅花，可有不妥。”
宫女躬身，悄无声息退入帘后。
偏殿内，午后斜阳将画中女童与墙影拉得老长。十九年的局，在这寂静的日光里，悄然合拢。
引路的宫女将她带到凝芳殿前便无声退去。
凝芳殿陈设素净，却处处透着刻意的“周全”。
南星未坐。腹中那顿宴席沉甸甸地坠着，肘子的肥腻与鱼肉的酸甜还在喉头徘徊。
她走到梳妆台前，黄铜镜亮得刺眼，清晰地映出颈后那四点淡红。
左下两点浅粉，自然如肌理。右上两点略深，细看边缘有极细微的、不同于胎记的匀腻。
她指尖轻触那两点刺痕，触感与旁处无异，却渗着一股子钻进骨缝的凉。
“既给我刻了印，又弃我出宫……”她低声，镜中双眼锐利如刀。
案上有新沏的茶。她端起嗅了嗅，雨前龙井的清冽。未饮，只将茶水缓缓倾在窗台一盆文竹的根土里。
回到镜前，她慢慢梳理长发。日光透过窗棂，在她指间与发丝上流动。
思绪翻涌：万历帝当年为何必须要牺牲云和？郑贵妃所求，当真只是一个太后尊号？而最要紧的，是如何在这虎狼环伺中，护住别苑里那几张面孔。
她抬手将发簪插入发髻，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眼睛里。 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冷静的筹谋。
郑贵妃想利用她颈后的梅花印记牵制新帝、稳固权势，那她便顺水推舟，装作 “逐渐恢复记忆” 的模样，先摸清宫中的底细。
殿外忽有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公主，”宫女声音隔着门扉，“贵妃娘娘赐了安神汤，助您消食歇午。”
南星眼底光影微动，迅速垂下眼帘：“进来。”
门扉被推开一道缝，宫女端着一只青瓷碗步入，碗口白气袅袅，在午后的日光里几乎看不见。
就在门扇开合的那一刹，门外似有一道妙曼身影正缓步走过，衣角拖着碎铃声，步态间有种说不出的熟稔。
下意识走到门边，目光急追出去，那人侧脸被廊柱阴影遮去大半，只一瞬，便没入转角。
“方才门外过去的是谁？”南星接过药碗，状似无意。
宫女微微一怔，低头：“回公主，应是尚功局新晋的荆司制，荆姑姑。”
碗沿温热，药气升腾，氤氲中透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寻常的辛涩气息。
南星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喝，反而看向宫女，语气带着几分 “怯生生” 的试探：“这汤…… 是什么做的？我从小怕苦，若是太苦，怕是喝不下去。”
宫女躬身回话，语气恭敬却疏离：“回公主，是贵妃娘娘特意吩咐御药房煎的，里面加了安神的夜交藤和合欢花，不苦的。”
南星点点头，端起药碗凑近唇边，却在闻到那丝异样气味时，佯装咳嗽了一声，手一抖，半碗汤药泼在了地上。
“哎呀，”她蹙眉，声音懊恼，“今日真是乏得厉害，手都不听使唤。”
宫女连忙上前：“公主可烫着了？奴婢再去换一碗。”
“不必了。”南星摆摆手，将碗搁回托盘，“许是积了食，也有些头晕。这汤……暂且不用了。我想静一静。”
宫女退去，门扉合拢。
南星垂眼，看着裙上那片深色药渍，指尖捻起一点湿润，凑近鼻尖。
那丝辛涩气更清晰了，隐隐带着迷迭香与别的什么混合的、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缓步走到窗边，望向那人消失的廊角，空寂无人，唯有日光将廊柱的影子拉得斜长。
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模糊的钟磬声。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颈后那四点梅花。
殿内寂静，只余她自己的呼吸声，轻而稳，沉在午后过分明亮的寂静里，像冰层下缓慢流动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