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怪的枝桠在空中交错翻飞，映着倾落入谷地的月光。众人才看清，那下半身，是两条人腿，干裂、起皱，弧度诡异。
那一掠极快，风声带出破裂的“咔”声。
船工未及抬头，整个人已被枯瘦的手掌扣住后颈，硬生生拎离地面。
手中紧抓的灯盏脱手抛飞出去，在夜空拖出猩红弧光，随即“啪”地砸进泥水，火星炸散，又被湿气吞没。
黑影在空中扭成诡异的弓形，下一瞬，船工被重砸在泥地。
泥水震开一圈深色涟漪，他的胸口塌陷成坑，衣襟内渗出暗灰色的痕，既无血，亦无声。
蛙样怪人仍蹲在他身旁，灰绿肌肤泛着湿亮的油光。
冷月斜落，皮下的团块在暗影里缓缓蠕动，脖颈短粗，嘴角的腮包一鼓一合，仿佛在吞咽。
“啧。”谢忘川半步上前，气息沉凝，目光如寒刃锁定两怪，指节缓缓按在刀柄上，刀鞘微震，透出森冷的金属声。
金宝儿一手拢扇，一手将南星拉到身后，扇骨半折，锋口在夜光里闪出一线寒白。
皇甫流云同时侧身，一臂横开，稳稳挡在金锦儿身前，另一手已攥紧镔铁棍，棍端微抬，压出一层低沉的劲响。
“别动。”陆青峯的声音极低，带着夜气的寒。
风掠过他衣角，掠过那具伏在泥地的尸体，暗灰湿痕顺着泥水缓缓蔓延。
剑意未出，衣袖已轻震，空气仿佛被一线无形的锋芒割裂。
蛙鸣声再起，挤出低沉的“咕呱”声，湿黏、带腥，似笑非笑。
寒气贴着地面滑过，辛澜玉与傅砚青疾步奔来，靴底碾碎霜土，碎泥溅在衣摆上。
傅砚青的目光停在蛙妖腰间，心头疑窦丛生。
一缕断裂的丝线垂下，几颗金玉算盘珠黏在泥浆里，月光扫过，折出冷光。
他下意识往前靠了半步。
只见扭曲的髋骨旁，一枚方圆金钱饰物半嵌在肿皮中，边缘模糊地刻着“通宝号”三字；
其侧，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半陷皮下，七枚如意云头首尾相衔，金属冷意顺着皮纹闪出一线光。
傅砚青指尖一紧，喉中的气几乎被割断：“七云拱卫，金胆悬心……你是……金……金万两。”
空气在这一瞬凝住，众人的目光缓缓聚向那团鼓胀的皮肉。
蛙妖腮包一鼓，喉底发出“咕呱”的声响，湿黏、带腥，像在回应，又像在笑。
岳清澄走上前，目光死死盯着那副面貌：“不可能。冷锋七寨的当家人，一个能游走军、商、江湖之间的枭者，怎会变成这副模样，现身在这片荒地？”
辛澜玉轻声冷笑，眼底的光如刀锋在水面划过：“千机蟾主，算尽天下，倒真成了蟾蜍。原来世上最精的算计，不过一张画皮。”
人群后，青菀搀着虞春花，挪步上前。她的声音低沉而慢，像低声念诵的家常，软而有分量：“管他什么蟾主寨主，既是非人之物，留不得。”
蛙妖的腮鼓轻轻抖动，树怪却缓缓抬起头。
两者的目光如黏腻寒丝，一寸寸贴上岳清澄的脸，像在辨认，又像在回忆。
那凝视太久，仿佛记忆在死尸的脑壳里翻动。
风骤起，草尖被硬生生摇裂，发出细碎的嘶鸣。
下一瞬，蛙妖与树怪几乎不分先后地欺身上前，腥臭的风裹着泥气扑面而来，身影快得只剩残光。
岳清澄下意识伸手去拉傅砚青，指尖力道骤重，硬生生将他拽到自己身前。
“嘭 ——”
一声沉闷的巨响撞碎夜色，树怪枯裂的手臂前端骤然炸出数根黑褐色尖刺，如淬毒的木矛，瞬间穿透傅砚青的胸膛。
温热的血花在冷夜里炸开，散成一团模糊的黑影，溅在岳清澄苍白的脸上。
血气的热度贴着他面颊炸开，烫得皮肤一紧。
傅砚青的身子在他掌中发抖，力道一点点散尽，像被掏空了骨。
岳清澄手臂僵硬，掌心仍攥着那半截衣袖，直到腕骨发麻，才发出低低的一声闷哑，像是被撕裂的气。
辛澜玉的影子掠过岳清澄身侧，脚尖一点，双剑交错劈出，锋光破空。鸳鸯双剑划出的冷芒在泥地上拖出两道弧形光迹，直逼蛙妖咽口。
“快，上！”
谢忘川的低吼如刀光劈裂死寂，话音未落，长刀已出鞘，森寒刀气直逼两怪面门。
陆青峯几乎与他并肩而至，剑身回光冷透夜气，剑尖直指蛙妖眉心，带起的寒气凝得周遭草叶结了层薄霜。
皇甫流云足尖一点地面，镔铁棍端狠狠击地，“咚”的一声震声轰鸣，泥水应声翻卷如沸。
三人气势瞬间交缠，凌厉的杀气与呼啸的风声撞在一起，几乎在同一瞬间爆裂开来，夜色被震得翻卷，草木尽伏。
蛙妖胸腔鼓起，腮包猛然一张，喷出的水气腥咸灼热，直扑谢忘川面门。刀光方落，便被那股湿热的气流逼偏，刀身被腐蚀出寸寸暗痕。
树怪挥出的枯臂在空中扭转，枝桠如鞭，碎叶随势疾飞。辛澜玉双剑相交抵挡，震得虎口发麻，身形连退。
陆青峯剑尖刚触蛙妖的肩骨，便被那层灰腥的皮肉反震，臂骨生疼，剑势瞬断，连带着呼吸都被压住。
泥水翻卷间，三人脚下的地面被蛙妖硬生生拍裂。黑泥溅起的瞬间，树怪已探臂如索，缠住谢忘川的左肩，力道大得近乎要将骨头扯出关节。
辛澜玉急切翻腕，一剑挑断枝桠，却被蛙妖趁势一掌掀飞，身体撞向树干，木皮崩裂，尘屑纷飞，喉间闷出一声低哑，血迹自唇角滑落。
岳清澄的眼神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血痕已被夜色风干，唇色惨白，呼吸却一点点压下去。
抬手抽出短枪，掌骨微震，金属的寒意顺着皮肤滑过。
风在她踏出的瞬间断裂，泥浆塌陷，夜气被锋线划开。
枪势如流光，一击掷出，寒芒直贯蛙妖的胸口，力量沿着枪杆震出一圈白雾。
蛙妖退了半步，胸腔鼓起的腮包剧烈抖动，口腔深处传出湿滑的声响。
“青菀！照顾好阁主。”岳清澄低声一喝。
她收枪半转，脚步落地的瞬间，枪尾旋起的风割裂夜气，沿着蛙妖的肩骨划出一道深痕，腐液溅在地上，发出“滋”的声响。
蛙妖却未退，腮鼓暴张，喉底的声线低得像雷鸣。树怪再度扑来，枝桠横扫，卷起的枝叶与泥水化作利矢，射向众人。
谢忘川闪身挡在岳清澄身前，长刀疾挥如旋月，寒芒扫过处，碎叶应声断裂，溅起星点银亮的光屑。
他全然不备，黑影已从泥气里窜起，枯藤般的枝桠贴地疾行，猝不及防缠上腰侧。
力道骤然收紧，肌骨间闷响一声。谢忘川被硬生生抛离地面，重重坠入草坡，尘土翻起灰浪，草叶在风里横飞乱舞。
“大师兄！”陆青峯低吼，提剑前冲。
皇甫流云棍影翻飞，挑、劈、横扫，劲风卷着泥草与树叶翻飞，像一面撑起的铜盾，挡住了蛙妖反扑的残掌。
岳清澄枪势一顿，想回身救援已来不及。其余几人本就难敌两怪，此刻少了谢忘川与辛澜玉牵制，更是被逼得连连后退，脚下的泥草被碾作湿浆，山风卷着尘屑乱撞。
尖锐而古怪的哨声划破夜气，如蛇皮摩过铁刃的声线，在山谷间盘旋回荡。
虞春花立在车前，竹哨贴着干裂的唇，蛇蜕包裹的表面泛着一层冷腥的油光。
她指节微颤，气息一点点压进哨孔。
下一瞬，草丛炸开。
泥叶翻卷间，数条手臂粗的虎斑颈槽蛇、尖吻蝮相继窜出，腹鳞拍地的声响混着泥浆的碎响，在地面连成一片湿冷的蠕动。
它们直奔两怪要害，身影一掠而起，信子在半空抖出银线，重重缠上蛙妖的腮颈与树怪的枯臂。
蛇鳞带着倒刺碾裂树怪木皮，片片碎屑混着墨汁般的汁液渗出；蛇牙刺破蛙妖腮皮，腥臭毒液混着湿腥气浪扑散，它疼得躯体扭曲，声嘶如破鼓。
树怪的枝桠抽搐，墨汁般的汁液滴落在泥地，冒起一阵酸臭的白气。
“快！” 岳清澄低声一喝，青菀已俯身探出，将辛澜玉的肩臂抄起。
岳清澄抬枪压阵，枪尾扫开的风将蛇与泥浪隔出一线。
两人拖着辛澜玉往后退，脚下泥浆被蹚出一道道深痕。
同一瞬，陆青峯与皇甫流云冲至谢忘川身旁，合力将他半扶半拖而起。
血从衣襟渗出，在夜色下黑得发亮。皇甫流云一棍横扫，拦住树怪断裂的枝桠，铁棍震得嗡鸣，火石迸出微光。
虞春花的哨声再起，音线陡转，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蛇群纷纷收紧，却见蛙妖腮包猛胀，竟要撑破蛇缠；树怪的枝桠断口处，新的细枝正快速抽芽。
岳清澄回头一眼，那双眼冷如刀刃在夜色中斩过。
“走！”
众人迅疾退入虞春花身后，哨声与嘶鸣在山风里纠缠成一片，远处的树影随之颤动，仿佛整座山都在呼吸。
山风忽止，草屑在空中停了半息。
“硌楞——”
一声极细的金属震鸣从林间深处传来，冷而直，如针划碎了夜气。
蛙妖的腮包骤缩，体表斑纹浮起苍光，蛇群齐齐一震，盘绕的身躯抽搐着散开。树怪断裂的枝桠猛地挺直，裂口间透出冷金的亮线，新的细枝自裂缝处硬生生钻出。
随之而来的是极细的“咔嗒”声，虞春花的哨音被生生压住，竹哨在指间震得发颤。
众人遥望过去，只见幽暗的林影里，立着一个身形极瘦的人影。
月光落在他面上，映出苍金色的皮肤，皮下有细微的光在缓缓游动，沿血管闪着冷辉。左侧颅骨嵌着碎裂的星盘，金属圆盘缓缓旋转，反光时似星辰在骨中折射。
他抬起手，指间夹着一柄短匕，骨质泛白，刀脊处有鲨鳍般的折线。那柄匕首在空气中几乎无声，只带出一道极细的寒光。
匕锋掠过时，几条颈槽蛇的身躯被齐齐割断，血液甫涌出便被夜风卷散。蛙妖腮包暴涨的瞬间，脖颈处的蛇环已经碎裂，腐雾从裂口里翻滚。树怪枝桠的缠束同被削开，断口处流出的汁液在光下闪着暗青。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侧头，齿轮声随呼吸轻响。背后的星盘缓慢转动，反出的光在地面拉出扭曲的圆弧。
蛙妖喘息着跪伏，树怪的枯臂重新抬起，空气里血腥与铁锈味混杂。那人始终没有言语，只那双嵌着星光的眼静静注视众人，像在重新校准某种轨迹。
马车前，金锦儿无措地牵起皇甫流云的手，指声音里裹着没压下去的颤意：“怎么……又来一个怪物？比那蛙妖树怪，看着还要邪门。”
她话未落，寒风忽然一紧，只见那金面人抬起双手，掌指落在蛙妖与树怪的肩侧。
两处触点同时泛起微光，似有星纹自他掌中流入两怪体内。
蛙妖的腮包随即一鼓，气息陡涨；树怪枯裂的枝干重新舒展，断口处渗出的汁液化作淡雾，顺枝而上，缓缓缠上叶梢。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金面人已无声地掠出，脚下的落叶未被踏碎，只在地表掠起一层极浅的尘。
皇甫流云反手抡棍，镔铁棍破风而出，带起呼啸的弧线。
金面人偏头，颅骨内的齿轮随之转动，动作轻微到近乎静止，棍影尚未逼近，已被他以手背轻触，力道在触点间散开。
皇甫流云趁势变式，棍尾翻转直击腰侧，却被金面人反肘抵住，腕骨处的金片瞬间锁死，发出一声干脆的“铿”声。
陆青峯身势疾起，如鹰掠风前，掌中长剑寒光凝霜，直逼金面人后心。
剑鞘撞石 “当” 地脆响，与风声叠在一起。
金面人反掌探入，匕首脊线迎上剑面，两股金铁之力相击，火星骤溅。陆青峯虎口震出血痕，剑势被生生压下。
金宝儿踏前半步，铁扇掠开，扇骨的尖端切开空气，划出一串急促的音纹。
金面人抬起左臂，扇影擦过他肩侧，铿然作响，铁片翻折时反光照进他颅骨内的星盘，星光碎散，似流沙在骨间滑落。
皇甫流云怒喝着再攻，棍、剑、扇的轨迹在林中交织。
金面人无声迎上，动作极短，每一次出手都精准落在他们力量的断点。匕首划出冷线，先于攻势抵达落点，像在拆解早已计算好的序列。
风势在他们脚下回旋，草叶被乱流卷起，缠在金面人的衣角。
他的脸上仍无表情，星盘的光脉在旋转，映得整场搏斗如同被某种机括心跳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