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澄跃起的脚步随着青菀的喊声骤然止住。
廊外的风卷入船舱，灯焰一抖，光影在她脸上碎成冷斑。
她的手指在空气中微颤，青菀的话在耳边回荡，整个人像被冷水泼醒，冲动退得干净，掌势硬生生定在原处。
南星的余力尚未收回，侧肩撞在门柱上，木屑簌然落下。
她回过头，眼角余光扫向岳阑珊，神色陡变。
青菀的声音虽不大，却在那一瞬，令所有人呼吸都停在半途。
岳阑珊缓缓抬头，嘴角拉出一个极淡的弧，像是从阴影里开出的伤口。
“小姑娘，”她低声笑，语气温柔得诡异，“你竟然认识我？”
她信步走向青菀，每一步都带着木板轻颤的声响。
青菀的腿不听使唤地往后挪了半步，像是要护住虞春花，又像被逼着后退。
那一瞬，虞春花的手在她袖边一抖，指尖慌乱地扯了扯她的衣角。
岳阑珊俯身，手指勾住青菀的下巴，声音极轻：“告诉姐姐，这里是哪里？
她的呼吸贴得极近，带着轻慢的寒意。
青菀肩背一紧，脊骨像被那股气势攥住，呼吸骤浅。
她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话到了口边却没发出声，惶惶的盯着岳阑珊的眼，却再寻不到她半分之前的影子。
夜风掠过廊道，灯焰摇碎，南星与岳清澄伫立在廊道里，目光在半空交错，不甘与惊错映在二人脸上。
这时，楼梯上传来几声咄咄的脚步，夹着压抑的笑与怨气。
夜色寒凉， 邬灵儿依偎着怀中猫儿走在最前，灯火摇在她肩上，把影子拖得老长；金宝儿与金锦儿随在身后，神色倦怠而不耐，全然未曾察觉舱内的僵局。
邬灵儿抬眼掠过廊道，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动：“这么大动静，你们是要把这船拆了不成？”
阑珊的目光慢慢移过去，眼底的光在摇动的火焰中变得冷亮：“船上？我们还没到罗刹岛？”
她语调轻缓，却每个字都像打在木壁上。
话音未落，她举目四望，神色忽冷：“不对……这船我不认得。我们明明登了岛，为何又在船上？”
金宝儿被她神色里的阴气惹笑，莲步轻移上前几步，轻声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发什么疯呢？”
阑珊的笑在那一瞬凝住。她缓缓转头，目光落在金宝儿脸上，灯焰在她瞳中折出两道锐光。
“发疯？”她冷笑着，像在确认她说什么，又像在听远处的回声。
光影微颤间，她倏然掠起，身形飘忽如夜魅，掠至近前，不带半分声响。
下一息，金宝儿的喉间被那手攫住。
“你……放开我……”金宝儿被迫踮脚，腰身绷如满弓，双手乱抓她的手腕，喉音破碎。
她的脚筋骤绷，几乎要踢出，却被掐得气散力空。
“姐姐！”金锦儿惊叫，绳镖破风射向阑珊面门，却被她反手扯住。
绳线在空气中绷直，发出尖锐一声，金锦儿被带得虎口勒出血痕，身形随势踉跄向前。
“锦儿，撒手！”邬灵儿的眉锋一凛，袖中毫笔抖出，寒芒一闪，笔锋化刃斩向绳线。
线断之瞬，怀中黑猫失了平衡，自她臂弯跌落，爪尖擦过木板，留下一线浅痕。
“喵哇啊 ——”
猫声在舱中炸开，尖锐、撕裂，像寒鸦掠过夜空的惨啼，又像婴儿骤然惊醒的哭闹。
岳阑珊的身体猛地一抖，像被那声刺进骨血里，浑身的气力骤然抽离。整个人踉跄着退了半步，抱着头蹲下，肩背急促起伏，指缝里漏出压抑的闷哼。
金宝儿顺势半跪在地，手捂喉口，呼吸破碎。肩还在不住的微颤，脖颈已掐出数道血痕。
虞春花背靠舱板，疾手从身侧摸出银针，颤声对青菀递去眼色：“菀儿！快！”
青菀瞬间会意，趁岳阑珊惊惧间隙，从虞春花手中取过银针，针光一闪，稳稳刺入岳阑珊颈后的风府穴，动作快而轻。
岳阑珊的身体瞬间失力，软倒在地，发丝散开，遮住半张脸。
空气重新回到船舱，被打斗声与猫叫惊醒的船工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张望，神情惶惑。
金锦儿趁势慌忙扑过去扶金宝儿，虎口的伤口被动作扯得发疼，鲜血顺着手腕滴落。
她轻瞥了一眼地上的岳阑珊，抬眸望向金宝儿的脖颈，低声急问：“姐姐，你怎么样？”
岳清澄看了一眼受伤的金宝儿，又悄悄瞅了一眼戾气的南星，犹豫片刻，匆匆过去，俯身蹲下，将岳阑珊轻轻抱入怀中。
她指尖发颤地拂过妹妹苍白的脸，唇角轻颤，嗓音发紧，带着难掩的无措与愧疚：“对不起，她…… 不是有意的。我…… 我就是…… 太急了，没想到她会突然失常。”
金宝儿捂着喉口，粗喘两声，眼神仍带着惊惶。她望着岳清澄怀中的阑珊，喉咙里挤出声：“她……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邬灵儿指尖漫不经心地顺着猫毛，唇角勾起凉丝丝的笑：“有些闲事，可不是好凑的。下次可得当心，别没帮上忙，反倒被疯狗咬了。”
金锦儿拉了拉她的衣襟，轻轻摇头，眼神深处的寒意却未散。
南星脸上依旧怨恨，眼神阴冷地落在岳清澄姐妹身上。
沉在喉间那口戾气，终究化作一声极轻的轻叹。
她转身扶起地上青菀与虞春花，声音带着一丝发颤的冷意：“婆婆，你们没事吧？”
虞春花悠悠起身，胸口仍剧烈起伏，喘着气摆手：“没、没事……不打紧的。”
她晦涩的望向岳阑珊，迟疑片刻，又压低声音：“菀儿爷爷不给她安魂，原来是为了断她的旧念……”
青菀茫然抬头，见奶奶无恙，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土，行至岳清澄身后，轻声安慰：“澄姐，没事的，阑珊姐姐只是，醒来时糊涂了……”
这边说着，那边邬灵儿已扶起金宝儿，拉着金锦儿往楼上走。两人刚至转角，恰与下楼的辛澜玉打了个照面。
辛澜玉披着外袍，衣袖上沾着未干的药粉，身后随行的是傅砚青。她目光一扫，只见廊道狼藉，血迹未干，空气中还残着艾草燃尽的焦香。
“怎么回事？”她眉锋一蹙，语声平稳却带霜意，“三老病了，方才还在照抚。这里又出了何事？”
岳清澄抬起头，神色仓促地起身行礼：“阁主！珊儿午后头疼欲裂，却万万没想到诊治之后竟突然失了态，惊扰了各位……多有得罪。”
辛澜玉的目光移到阑珊的面上，神情微沉，像在揣度这突变背后的缘由。
虞春花叹息一声，拄着舱壁起身：“依老身看，她是恢复了幽煞的神识。虽然不知道灵筠生前给她施术之前究竟遭了何事，但那事必然骇人。”
青菀抬眼思索片刻，语气怯怯：“奶奶……我记得，当时爷爷把阑珊姐姐救回来，浑身湿漉漉的。爷爷好像说过，她……她毁了幻神铃，杀了蜃浪城里所有的人，然后冲进了海里。”
话音一落，廊中空气顿紧。众人面色一凛，几乎同时倒吸了口凉气。
虞春花缓缓点头：“这就难怪了，难怪她方才还说‘她们明明登了岛’。”
岳清澄愈发困惑，眉头深锁：“可这与她现在的失态有何关联？”
虞春花眯了眯眼，指尖轻摩着银针，像在权衡：“阑珊郡主此刻的记忆，恐怕还停在登岛那会。魂未安，识未稳，所见所言，皆在旧梦里打转。”
岳清澄的脸色骤白，低声道：“那该如何是好？她不醒还好，若是再醒来，谁能降服得住她？”
沉默间，南星忽在一旁出声。她的嗓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冷静的沉稳：“他山攻错，迎山破阵，乃见十万春生。清澄郡主被梦魇所困顿之时，青菀能骗你所见皆是幻梦，我想这个方法对阑珊郡主一样有效。”
舱内一瞬无声，似在分辨她言中玄机，又好似在揣度她的身份。
辛澜玉与傅砚青同时看向她。那种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与讶意，这般话术与见识，绝非寻常私塾家馆能教出。
虞春花轻叩指节，打破静寂：“姑娘之言，未必不可。暂可备一间暗室，为阑珊郡主调理心神。必要时，可针人中开窍醒神，太冲平肝熄风。再配朱砂安神丸、定志丸各三次服用。”
傅砚青拱手，嗓音沉稳：“此法可稳妥？”
他话音未落，南星已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角，径直朝寝舱方向走去。
虞春花望着那背影，神色不惊不怒，只缓缓应道：“稳妥，稳妥，至少回到津沽，无虞。”
她转身牵起青菀的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来，跟奶奶去把香室旁的隔间收拾出来。”话音顿了顿，又看向岳清澄，“你帮她抱进去吧。”
岳清澄躬身应是，弯腰将岳阑珊抱起，起身时朝辛澜玉与傅砚青一礼：“夜深了，阁主、傅大人也请早些歇息。”
傅砚青与辛澜玉方欲离去，虞春花忽唤：“辛大人且慢！”
辛澜玉脚下微顿，目光随声转回，静静落在虞春花身上，眉梢微挑，带着几分不解之意。
她下颌微抬示意傅砚青先行离去，随后转身随虞春花步入屋内。
内里一片狼藉，桌脚斜倚在地，香灰铺了一地，药盏碎在檀几下。
灰迹间深浅不一的脚印交错，浅浅印着青菀与岳清澄进屋时的慌乱。
虞春花俯身，从翻倒的木匣中取出几包封得紧实的药丸，抖了抖，回身递给辛澜玉：“此是元息丸，拿去给三老服下。老身明日自会前去诊治。”
辛澜玉接过，神色从容，低声应道：“多谢婆婆。”
她拱手一礼，转身步出。
舱灯在她背后摇曳，光影斜斜落在廊壁上，化作几缕清寒，随她的背影漫向走廊深处。
风声静下，廊外只余灯焰轻噼。
虞春花关好舱门，回身入内，步履带着未尽的疲意，踏过倾斜的桌脚。
香室旁的隔间半掩着门，连烛火燃烧的声息都轻得近乎虚无。
此间原是邬灵儿专为婆婆炼香藏药隔出的，檀几上残着半缕未燃尽的沉香，烟丝细得几乎要断。
青菀已搬开药匣，掸去榻上尘灰，正低头备着铺上干净的褥。岳清澄抱着阑珊立在旁侧，动作极轻，像怕惊醒什么。
“放这儿。”虞春花指了指榻侧。
阑珊被轻放下时，长发散开，脸色苍白得近乎无血。她胸口微微起伏，气息乱得似梦未寐。
虞春花挽袖坐榻侧，从竹匣中抽出细针，指尖一旋，针尾映出红芒。香雾正盛，她屏息定神，针光连下，人中、太冲、神门、印堂。针入无声，唯阑珊睫毛轻颤，气息一点点缓和。
青菀在一旁研朱砂，手势仍颤。虞春花不抬头，只道：“心要静，药也才安。”
青菀应声极轻，将朱砂和蜜揉成丸，置入匣中。香与药气交织，空气变得温而重。
岳清澄立在旁边，目光定定落在阑珊的脸上，手始终未敢放下。直到虞春花轻声道：“可暂安矣，明日再诊。”她才缓缓退后，长呼一气。
屋外的风又起，掠过舱沿。灯焰微晃，影子在香雾间连成一片。
南星伏在窗侧，目光掠过半开的棂影，静静望了片刻，又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屋中只余呼吸声与香燃声。那一点针尾的冷光，在香烟中仍未灭。
廊道归于静寂，风声浅浅，木纹里渗出潮腥的气息。
傅砚青立在廊尽头，手负于身后，目光穿过舷窗凝在船尾。
三道身影倚灯而坐，钓线沉入黑浪。
皇甫流云负手而立，神情似在听风；陆青峯倚栏调线，谢忘川正举灯照漂。
风吹散他们的影子，光影浮动如碎银。
廊角的灯焰忽被风掠动，阶上斜斜映出半幅袍角，影影绰绰。
辛澜玉循光而下，袍角拂过梯栏，声息极细。
傅砚青目光微移，似欲言又止。辛澜玉已抬步向前，问询到：“傅大人怎么还在此间？”
“阁主。”傅砚青低声开口，嗓音被风切得细碎，“那女子方才说的‘他山攻错，迎山破阵’，你可曾听过？”
辛澜玉步势未停，目光顺着水面望去。水光黑沉，浪影翻动，灯火被映得支离。
“听过。”她淡声道，“出自《诗经·小雅·鹤鸣》。”
傅砚青眉头微蹙，思忖着道：“那是宫中太傅与翰林所授之文，寻常人家，哪怕出身官宦，也难有所闻。”
“正因此，才要小心。”辛澜玉的声音几乎被风掩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若她真能信口而出，那就不是学问，而是出身。”
傅砚青侧首看她，灯火从他肩头掠过，映出辛澜玉半张冷白的侧脸。
“你怀疑她？”
辛澜玉收回目光，轻轻道：“不必怀疑，也不可轻信。”
风从下舱卷上来，带着咸腥的潮气。
她停步片刻，回望那扇舱门，语气低而平：“先稳住两位郡主，如若那位她真发了狂，那说什么也迟了。”
她转身离去，声音冷静而决然：“至于那位姑娘，待回津沽，再查。”
步声在木板上延去，灯影被她带出长长的道冷光。
傅砚青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一瞬深沉，直到那抹光没入风声与夜色之中。
风止，水声回荡。灯焰贴在栏影上，时明时暗，像要被夜色吞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