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奶?!”
声音还没落地,青菀人已经冲了出去,踉跄着拨开人群,稳稳地抓住了虞春花的胳膊。
“奶奶!真的是你!奶奶!”
虞春花扭过头来,眼中不禁一怔,随即像是冻住的湖面骤然化开,泛起又惊又喜的涟漪。
相视的刹那,她不解的看着青菀双眼泛红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不由皱起眉:“菀儿,这是怎么了?”
这一问,旋即戳破了青菀刚漾开的惊喜,她心中的慌恐猛地翻涌上来。
“爷爷!”
她猛地回身,指向被傅砚青安置在稍高处的叶灵筠,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爷爷中毒了!快!快救爷爷!”
虞春花刚弯起的眼角瞬间绷直,眼中见到孙女的惊喜在听到“爷爷,中毒”时顷刻惊了,化为不可置信的慌急。
她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一眼,枯瘦的手没丝毫犹豫,稳稳拉起青菀冰凉的手,匆匆朝叶灵筠走去。
傅砚青审视了一眼,没有言语,脚步微抬,让出半侧身子。
虞春花撩起裙摆,半蹲半坐俯在叶灵筠身侧,指腹搭上他腕脉,又轻触他心口。
周围随即安静了下来。
辛澜玉默然肃立,怅然的呆望着。她身后,张太岳、墨沧溟、诸葛玄三人随之而动,如影随形。
四人无声地围在叶灵筠身前,眼神中浮着怅然,凝着数十年的旧影。
而皇甫流云三兄弟此刻亦是五味杂陈,眼眶泛红,这一路的诸般凶险,若不是药老庇护着,哪能堪堪闯过,而见他气若游丝,双目紧闭,三人鼻尖更酸了。
船舱里,邬灵儿虽不明所以,但也被身旁金锦儿与金宝儿脸上那双向来灵动的眸子,此刻凝望着叶灵筠的方向,溢满了近乎绝望的惊惶与担忧所触动。
她未发一言,只向身后随从微一摆手,船工们当即敛息垂首,无声退至两侧。
霎时间,仓内更安静了,仅剩池内浪潮冲刷的轻响。
“奶奶……”青菀看着枯坐良久,指腹始终按在祖父腕间的奶奶,终于忍不住低唤。
虞春花佝偻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她摇了摇头,泪珠毫无征兆地坠下,砸在两人交握的指节上。
“你行医一世,谨慎了一世……”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什么样的剧毒,能侵入血中蚀了心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叶灵筠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浑浊的视线缓缓聚焦,最终定格在虞春花满是泪痕的脸上。那眼中没有将死的恐惧,只有一片深沉如海的歉意与不舍。
他嘴唇微微翕动,却未能成言。唯有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自他眼角滑落,融进了虞春花手背上那片湿痕里。
虞春花回身看向青菀:
“脉息弱得……快要摸不到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叶灵筠的心口,“心口的热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她顿了顿,拇指温柔地蹭过叶灵筠因常年采药而粗糙蜷起的指节。
“你爷爷随身带的药,虽能吊住一口元气,却吊不住性命……”虞春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悲凉,“毒性已蚀穿心脉,油尽灯枯……已然是熬到头了,留不住了……”
她先缓缓地、极其不舍地松开叶灵筠的手,指尖在他腕间最后停留了一瞬,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然后才转过身,望向僵立在一旁的众人。
青菀僵在原地,泪水潸然而下。
虞春花转身将她揽住,声音放得极软:“菀儿,你爷爷这辈子,心里只装着寻药救人,从未有一刻为自己活过。如今……算是老天爷垂怜,许他长眠了。”
青菀猛地仰起脸,泪眼迷蒙中带着不解,哽咽问道:“可奶奶……这些年您从不离南疆,阿爹阿娘在京城都请不动您……怎么会在这海上?”
虞春花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旧帕。
素绢之上,并蒂莲的粉瓣已褪色,唯花茎处墨绿缠枝依旧清晰,守护着花瓣内侧那半颗用淡金线绣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豆。
帕角是叶灵筠的小字:“长相思,不想忘。”
帕中裹着一颗从中裂开的墨玉坠子。
“这玉,是我当年给他挡灾的……”她声音干涩,“我本以为他卸任后,会回南疆与我团聚……谁知等来的,只有这坠子和一封信。”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气息奄奄的老伴。
“信上说,他必须来这东海之上,寻一味草药……可这玉坠一入手便裂了,我心里便是一沉,知道这是大凶之兆,只能不顾一切地追来……”她的语气近乎呢喃,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伤,“可终究……还是迟了这一步。”
虞春花的话音如叹息般落下,在寂静的船舱里漾开无尽的悲凉。
不知不觉间,一缕微苦的药香,悄然弥漫在凝滞的空气里。
旋梯后的仓道,黎诺缓缓走了上来,她瞧着舱内凝重的气氛,立刻收敛声息,缓步走到邬灵儿身边,低声禀告:“家主,您吩咐的驱寒定神汤全都煎好了。”
邬灵儿看着这场面,眉头微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金宝儿铁扇轻合,冲她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几乎微不可察地朝舱内众人方向甩了甩头。
邬灵儿微微颔首,目光却未曾从叶灵筠一家身上移开。她轻声对舱内众人说道:“诸位身上还都湿着,先换身干爽衣裳,再用些热汤吧,莫要再染了风寒。”
话音落下,她目光转向了枯坐着的虞春花,眼中带着敬意与不忍,轻声唤道:“婆婆……”
虞春花像是没听见,直到这声 “婆婆” 落了第二遍,才缓缓抬起眼。
她的瞳仁里蒙着层水雾,望过来时没什么焦点,好半天才缓过神,枯瘦的手轻轻摆了摆:“灵儿,你领他们去。”
深吸一口气,她抬眸望向神情悲凄的众人,声音沙哑却清晰,“请……请让老身和老头子,单独待一会儿吧。”
婆婆的话音落下,邬灵儿不得不将到唇边的话,无声地咽了回去。,静默的看着一众人随着黎若走上旋梯,才适时开口:
“婆婆,”她柔声道,“爷爷的衣衫还湿着……可否让我们先帮爷爷换一身干净暖和的?”
虞春花凝视怀中老伴冰凉湿冷的身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好…… 送去我房里,轻些,别碰着他。他…… 没多少时辰了。”
这话说得轻,却像根细针扎在每个人心上。
邬灵儿眼尾悄悄泛红,原本微蹙的眉拧得更紧,抬眼望向金锦儿,却见锦儿早用帕子按在眼角,方才的镇定全碎了;
连一旁的金宝儿也收了从容,铁扇在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眼尾竟也泛了红,只是他垂着眼没敢抬,只偶尔飞快朝舱门扫一眼,像怕人瞧见他这副模样,又像在留意别的动静。
邬灵儿招了招手,两名年长的船工走上前,他们手稳,动作也轻,小心翼翼地从虞春花怀中接过叶灵筠,一步一步,稳稳朝上层舱房去了。
虞春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她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形晃了一晃。
跪坐在地、失魂落魄的青菀,忙不迭的伸手扶住,祖孙俩再一次对视,谁也未曾料到,阔别十多年的重逢,竟是这般光景。
“菀儿,”虞春花的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也快去,换下这身湿衣。海风寒凉……莫要挨了冻。”
她伸手,用衣袖轻轻拭去青菀脸上的泪痕与海水混成的污渍,动作温柔至极。
“换好衣服,一会儿……来奶奶房里。”她的眼神深邃,里面是巨大的悲恸,也是一种将倾覆的天空重新扛起的韧劲,“我们……一起送他最后一程。”
青菀仰望着奶奶瞬间苍老却异常刚毅的面容,一股混合着悲痛与依靠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用力咬住下唇,止住更多的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奶奶。”
邬灵儿瞧着她憔悴的脸,不由得心疼,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递去一点温意:“客舱在楼上,换身干衣暖和些,去吧。”
说罢,她抬手唤来女侍,轻声吩咐了两句,女侍连忙上前,小心地引着青菀向旋梯方向走去。
邬灵儿回过头来,却见金宝儿仍在朝舱门的张望,便轻声开口:“宝儿,你在找什么?可是有什么事?”
金宝儿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眼尾的红意还未散,却多了几分急躁:“郡主两姐妹不知道哪里去了,从咱们下来就没瞧见过她们的踪迹,方才我想着四处找找,却一直没顾上。”
“郡主两姐妹?” 邬灵儿心头一动,眉头微蹙,忽然想起甲板上的情形,“方才你们登船时,确实有两个姑娘跟在身后跳了上来,我那会儿只想着与你们攀谈,便没多留意她们。”
她往前半步,语气多了几分郑重,“怎么?她们不见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金宝儿攥了攥铁扇,又缓缓松开,摇了摇头:“没什么…… 总归得确认下才放心。” 话虽这么说,他眼底的忧色却没压下去。
二人说话间,春花婆婆已被金锦儿半扶半搀着,已朝旋梯走去。
邬灵儿与金宝儿相视一笑,也连忙跟上,只是邬灵儿心里那点关于 “郡主姐妹” 的疑虑,仍没散。
虞春花的房间里,叶灵筠已换了身干净的素色棉衣,安静地躺在床上。
金锦儿扶着她走到床边,见她望着床榻的眼神发直,便知她想与叶灵筠单独待着,悄悄拉了拉邬灵儿的衣袖。
邬灵儿会意,又碰了碰金宝儿的胳膊,三人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外,还顺手轻掩了门。
虞春花坐在床头,指尖刚碰到叶灵筠的手背,便见他原本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陡然变得清晰了一些,肩膀微微动了动,像是想撑着坐起来,又没力气。
虞春花心下一紧,连忙俯身,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后背,将他半扶半揽在自己怀里,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他:“老头子,我在呢,慢些,不着急。”
话音落下,叶灵筠那双已经涣散的瞳孔,竟奇迹般地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深深地、深深地望定近在眼前的妻子,千言万语,都融在了这一眼里。
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春花……辛苦你了……对不住……要……失约了……”
话音未落,那抹强行凝聚起来的光,在他眼中如同风中残烛般,轻轻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地、永远地熄灭了。
他靠在虞春花的怀里,头无力地偏向一侧。
虞春花呆愣愣的望着他,怀里的身体渐渐失了温度,头偏向一侧的模样,安静得像只是睡着了。
她垂着眼,望着他鬓角的白发,好半天才缓缓抬起手,拳头轻轻抵在眉间,连带着肩膀都微微发颤,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怀里的重量还在,方才那声 “春花” 也还绕在耳边,人就已经没了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拳头抵着眉骨的力道又重了些,像是要把那些涌到眼眶的泪,硬生生逼回去。
“说好的,同回南疆的,” 她的声音轻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化不开的沙哑,“你这失约,也太狠心了……”
话没说完,她松开抵在眉间的拳头,抬手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颊,指尖颤得厉害。
她就这么半抱着他,一动不动坐在床沿,舱外的风雨声透过窗缝钻进来,混着怀里渐冷的温度。
甲板上,风雨交加。
青菀压根没听劝去换衣,湿淋淋的裙摆贴在腿上,冷得她浑身发僵,却死死跪在积着水的甲板中央。
她掌心攥着块巴掌大的桃木牌,是方才从爷爷的鹿皮囊里取来的,那是爷爷藏了大半辈子的祝由法器,也是她最想得到的奢望。
雨珠砸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双手紧紧攥着木牌,举过头顶,声音被狂风撕得七零八落,却仍咬着牙一字一句往外挤: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风卷着雨丝抽在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膝盖在湿滑的甲板上跪得更沉。
想起爷爷从前摸着她的头说 “祝由术耗心神,不是你这后生能用的”,眼泪就更凶了,哭声混着祷词一起砸进风雨里:
“痛失爷亲,心摧骨瘦。
东华何在?太一安有?
天威赫赫,诚心祈求。
贷其年岁,重延椿寿!”
每念一句,她就重重磕一个头,额头撞在甲板上发出闷响,木牌在掌心攥得发烫。
她却不知道爷爷已经走了,心里仍在惦念着——奶奶的背影那么孤单,爷爷闭眼前的眼神那么不舍。
她只想在这风雨里,用这被禁止的法子,赌一把能留住爷爷,却未曾注意眼前,那半个身子浸在海里、半个身子露在水面的巨大妖物,正垂着视线,静静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