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道仍是来时模样,但被地下深渊般的黑暗彻底浸透,轮廓扭曲怪异,连岩壁都透着刺骨的湿冷。
火把的光晕在壁面上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拉长又捏扁。
脚下积水漫过脚踝,走一步就趟起细碎的水花,冰凉的水顺着裤脚往上渗。
明明是曾走过的路,却因莫名的阒寂,透着陌生的怪异。蹚水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每一步都不敢踩实,怕脚下突然空了。
足音被石壁吞没,又从意想不到的角落传来凌 乱的滴答声与轻微的响动。
浑水映着跃动的火光,碎成一片片颤动的金鳞,那光影总让人错觉水下或火光映照不到的头顶,有东西在同步移动。
有种被无形之物蹭着后心的粘腻感,无声地缠绕上每个人。
南星缀在队伍后半段,弓身横臂,火光照亮她半张脸,在下颌处投下刀削般的冷硬阴影。
一路无言,幽邃的通道里黑暗步步紧逼,反而让她的思绪异常清晰。
那日清晨自己与苏梅离家时,只是受到了蒙骗,说岛上金银玉石遍地,只要随手捡拾,便能换来一世安稳。
所谓的“发财暴富”,根本就是一张血腥罗网。
这刹岛的残酷,远胜世间任何市井——阴谋、虐杀、绝望,每一步都踩在不知是谁的尸骸之上。
南星早就明白,想活下去,既要藏住锋芒,又要在该露獠牙时绝不手软。
她曾一次次告诫苏梅:做人须是狡猾的狐狸,而非软弱摇尾的小狗。
可命运从不因狠心而手软。苏梅始终笑得温柔,像是听懂了,却从未真正学会,宁肯做那条小狗,守着一份天真,直至最后,为了救她,想都没想就把血和命押了上去。
南星指尖轻抚弓弦,干涩的血迹在掌心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活下来了——这只被迫长出獠牙、懂得蛰伏的狐狸活了下来。
可那条她教也教不会的小狗,偏偏就凭着那一腔她不敢奢想的情义,替她把命送了。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极尖的抽气声,像是孩童的窃笑,又像是风穿过缝隙的呜咽“嘻——”从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飘来。
众人脚步猛地一顿,骇然回头。
身后,唯有火把光晕剧烈晃动间,将众人扭曲的影子疯狂投在湿冷石壁上、张牙舞爪,再无半分异样。
惊诧像身后的寒气似的,充斥了每个人的心,只因为那声音过于熟悉了,像极了岳阑珊平日特有的轻笑。
可这笑声里仅有半分女子的柔细,裹着股孩童特有的、脆生生且清朗的男娃娃声音。
死寂,比之前更深更重的死寂,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南星下意识转身,朝岳阑珊的方向瞥了一眼。
而此刻岳阑珊正紧挨着姐姐,脸上同样是全然的惊悸。
脚步声再次响起时,明显杂乱、急促了许多。
无人说话,但一种共同的惊惧已烙在背上。
南星感到那冰冷的窥视感并未消失,反而更近了,几乎就贴着她的脖颈。
她抬眼,前方傅砚青的步履依旧稳健,却隐隐透出戒备;辛澜玉的侧脸在火光下愈发冷硬。
谁都没有回头,但南星知道,这一路的存活,她早已无需任何人庇护。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身前的队伍,火光里的人影多是结伴而行,指尖下意识往身侧探了探 ,往常走在这儿的该是苏梅,说说笑笑,如今只剩一片空落落的冷意。
火光在湿冷的石壁间摇曳,队伍的影子被拉长,时而重叠,时而错开。
皇甫流云与金锦儿十指相扣,伤口牵扯得生疼,却始终没松开。
几番分离,倒让这小光头与金锦儿的心被红线捆缚得更牢了,两人像长在了一处似的。
湿寒阴冷的积水拖得他们步伐虚浮,步步踉跄,却都凭着这紧握的手,硬生生往前撑着走。
谢忘川与陆青峯紧随其后,两人身上带伤,步伐滞重,目光不时扫过小师弟皇甫流云淤青的肩头,神情沉稳中透着难掩的牵挂。
一旁的金宝儿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警觉地四下环顾,仿佛在提防着什么,只在间隙朝金锦儿投去审慎的一瞥——那蹙起的眉尖,仿佛在审视一件与周遭危机格格不入的物什。
板架在湿滑的石道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叶灵筠安稳地躺在上头,面色苍白,气息轻若游丝。
青菀半步不离地贴在板架旁侧,掌心焐着爷爷的手腕,指腹轻轻按着那缕微弱的脉搏。
石道积水溅上裤脚,冰凉刺骨,可她半点没觉,只凭着体温一点点熨帖那随时可能断的生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散了这仅存的气息。
诸葛玄、张太岳、墨沧溟三位长者跟在另一侧,火光拉长他们的身影,一步步踩实积水,稳得像钉在石地上,目光却时不时掠向板架,冷凝里藏着难掩的忧色。
队伍的影子在水光里时合时散,像暗河漂浮的几团墨,石壁滴水“嗒、嗒”作响,混着板架的“吱呀”,像黑暗中真有东西跟着走,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那无形的寒气顺着湿冷空气爬上来,钻进衣领,贴在皮肤上,逼得众人肩背更僵,脚步更紧。
踏过暗河的桥,石路渐宽,火光在前方的黑暗里摇曳,却没人敢松一口气。
前路依旧幽深,时间仿佛被拉长成没有尽头的黑夜。
不知走了多久,微弱的天光透入,塔摩萨之窟的出口若隐若现。
众人心头同时一松,那一刻连呼吸都似乎重新鲜活。
然而,这口气尚未吐尽,走在最前的锦衣卫总旗猛地抬手,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悸:“大人……有情况!”
众人心头一紧,目光齐齐望去。
内洞剖解室,原本守卫的数名锦衣卫踪影全无,只有被撕裂的飞鱼服散落一地,旁边几副人形白骨裸露在潮湿的石地上,骨面被啃噬得干干净净,泛着惨白光泽。
兵刃横陈,却不见搏斗的痕迹,仿佛他们是在瞬息之间,被某种无形之物吞噬殆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腥草汁气息,令人喉头发紧。
不远处,巨大的铁轮仍被海水潮汐牵动,缓缓转动,齿与齿之间轧出低沉响声。
陆青峯目光先落在转动的铁轮上,又猛地扫向石台,瞳孔骤然一缩。
他抬手指向石台,声音压得极低:“牛角……兔儿,那侏儒两兄妹的尸体,不见了。”
众人顺着他的手望去,石台上只剩下几道干涸血痕,那两个怪异的孩子尸身明明躺在那里,怎会凭空消失?
石壁阴影仿佛更深了几分,似乎真有看不见的眼睛在幽暗中注视。
辛澜玉瞳孔骤缩,与傅砚青对视,低声却利落:“此地不宜久留!”
傅砚青面色冷峻如铁,目光锐利地掠过那些白骨,转而望向齿轮下翻涌的海浪,沉声问道:“火药是否已埋放妥当?”
一名旗官当即上前,抱拳躬身,语速飞快而清晰:“禀都督、指挥使,一百八十余石黑火药,已依吩咐安置完毕,引线设于洞外石林中。”
傅砚青、辛澜玉略一点头,示意众人随旗官整队,迅速撤出。
众人不敢懈怠,火把摇曳。南星却在队伍起身的刹那,脚步微顿。
她神色未变,借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洞口之际,缓缓退到窟中的石榻。
石榻上搁着敖厉给的包袱,触手沉得压手。
她指尖一紧,掀开一角,映着远处火把的余光,包裹里的七根金条泛出一层冷润的光。
不由的屏住呼吸,视线一圈圈扫过周围:郡主姐妹、璇玑阁四老、逍遥坊两姐妹、锦衣卫、都督佥事……这些人个个来历非凡,皆有身份有背景,没有人比她这星沙溪畔的浣衣女更需要了。
她的眼神骤然决绝,勒紧布口,将包袱负在背上,转身很快又融进队伍。火光摇曳,却照不出她眸底那丝复杂。
队伍走出塔摩撒窟,外洞的气息却异常的沉闷,仿佛背后真有看不见的东西尾随。
众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无人回头。洞外谷地的海风裹着咸腥味吹拂在身上,却带不来半分清新。
尽管脱离了地底彻底的黑暗,但灰白的天光下,每个人都感觉那股阴寒的气息依旧紧贴在脊背上。
他们不敢深嗅,仿佛连这海风里,都浸透了洞中那甜腥的草汁与腐朽的气味。
众人不敢松懈,踏上石梯,向上而行。
终于,海浪的轰鸣声近在耳畔,众人抵达碎石滩涂。浪潮轰然拍岸,海雾扑面而来。前方停泊着的大船在潮涌间起伏,船身暗沉而雄峙。
“快!”谢忘川一声低喝,率先踏入碎石滩,带头扶稳板架,护着叶灵筠向船舷奔去。
绳梯垂落,木质嘎吱作响。锦衣卫们分列护卫,或托起板架,或搀扶伤者,快速登上甲板。
甲板上,南星微微侧首,望向西边的山丘,那与津沽隔海相望之地。
曲小满静静地躺卧在那片山坡上。
南星心中轻念:小满……一切都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去了。虽永别于世,但我会替你去京城完成你的遗愿。
那声音轻得几乎融入海潮,却在胸口回荡,带着无法言说的温热与坚定。
念头落定,她眼底的复杂收拢,脚步稳了,随队融入风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甲板上忙碌的身影——都督佥事辛澜玉正与岳清澄低语,而锦衣卫都指挥使傅砚青,则不见影踪。
一股冲动让她越过人群,快步走到一名正在收拢绳梯的锦衣卫旗官面前。
“军爷,”她的声音因急促而略显沙哑,“西边山坡上,还葬着我的一个姐妹……叫曲小满。能不能……绕道过去,让我将她收敛上船?”
那旗官动作一顿,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旋即被铁一般的纪律覆盖。
他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来不及了!傅大人令,爆破在即,人员登毕即刻启航,片刻不得延误!”
船身随着锚链的哗啦声微微一震,开始脱离岸礁。
南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扶船舷,稍稍定了神。
就在这时,数道玄色身影如夜枭般自岸畔礁石后疾掠而出,几个起落便迫近船舷,在船体已离岸数尺之际,身形一展,轻飘飘地翻上甲板,正是傅砚青带着他的手下。
他气息微沉,玄色劲装上沾着些许硝烟尘土,目光冷冽地回望岛屿。
几乎在他登船的瞬间,岛上的方向,先是一点炽白的光在塔摩萨之窟的入口处猛地一闪。
随即——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猛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一百八十石黑火药被同时引燃,释放出浑厚、野蛮、足以掀翻地基的暴力。众人脚下的海面都为之剧烈一颤。
一股粗壮得不可思议的浓烟与尘土混合的巨柱,裹挟着碎石与断木,以一种近乎缓慢而恐怖的姿态,从岛中心攀升、膨胀,将那片天空都染成了一种污浊的灰黑。
火光在烟尘的内部明灭闪烁,如同巨兽尚未熄灭的怒火。
众人脚下的海面骤然掀起数尺高的浪,船身猛地晃了晃,甲板上的人纷纷踉跄着扶紧船舷,有几个没站稳的直接摔坐在地。
亏得方才都督辛澜玉已让舵手加速,船离岛足有十数丈远,才没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却仍被余波震得五脏六腑发颤。
轰鸣在群山海谷间回荡,久久不散。林间无数飞鸟惊起,黑压压一片,带着尖锐嘶鸣冲上天空,仓皇遁入迷雾。
那群鸟影之间,仿佛尚有几道庞大暗影曳着长尾掠过,可掠动时竟隐约显露出数颗攒聚的头颅,还没等看清轮廓,便一闪而逝,随即没入浑浊天际。
南星目光久久停在那被火光与浓烟吞没的岛屿上,胸中涌起难言的复杂。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到甲板之上,却猛地心头一紧——
甲板上,赫然出现两行湿漉漉的小脚印,蜿蜒向前。
她眼皮微微一跳,视线下意识扫过四周人影。
正此时,岳阑珊闪出船舱,眼角半眯,平日眼底的狠劲全收敛了去,唯余一点诡异的光在瞳仁深处摇曳,似在思索,又好似分辨。
她低低吸了一口气,指尖轻轻扣住衣袖,身形微微前倾,像是在倾听、在感知某种别人无法察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