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时节,雨水充沛,阳光和煦。
官道旁的稻田里,茂盛的禾苗像是给田野铺上了一层绿毯,百姓们正忙于施肥除草。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窗子大开着,一名六岁的男童探出头来。
“伯伯好!”他挥着手,自来熟地同田间劳作的百姓打招呼。
面朝土地的农人闻声抬头,局促地回以憨厚一笑。
马车内,江成望着闲不住的小满,又看向端坐一旁、面带慈笑的母亲徐氏。
短短一年,那个曾在开封府衙后堂怯懦不敢言的孩子,已脱胎换骨。
“还有多久可以见到冽哥哥?”阿满再次问道。
“快了。”
“骗人!这话你说半个月了!”阿满不满地扭过头。
江成没有解释,只眼含担忧地望向自己母亲,以及旁边的秦嬷嬷。
此次冒险接母亲出京,他心中亦有惶恐。
不多时,马车驶入名为南禺县的县城。
江成在客栈租下两间房,让秦嬷嬷带阿满去县城转转,并让阿昼随行。
待三人离开,他牵来备用的马匹,示意母亲同他去个地方。
“你总算肯说实话了!”徐氏见儿子支开三人,瞬间明白过来。
身为母亲,儿子的心事不用多言,她也能感知一二。
江成时隔一年回京祭拜,虽风尘仆仆,面带倦色,眉宇间却无半分阴郁困顿。
徐氏深知儿子重情重义,当年仅为追查好友周世安下落,便不顾反对投身皇城司。
他不可能这么快便忘却那位聪慧明丽的女子。
可无论徐氏怎么问,江成始终不肯吐露这一年的经历。
“娘,”江成理好马鞍,“阿昼会照看秦嬷嬷和小满。我不想解释,请您亲自去看。”
说罢,率先翻身上马。
在阿满的陪伴下,徐氏的身体早已康复,骑马完全没有问题。
“好,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人策马自南禺县另一侧离城,骑行一个时辰。
江成一边走一边问路,终于来到一处山坳。
确定路线没错后,他将马匹寄养在农户家中,带着母亲徐氏开始登山。
山路陡峭,只有训练有素的骡子可以攀登,马儿是做不到的。
徐氏虽满心疑惑,念及儿子方才所言,便忍着没问,徒步前行。
她自幼习武,即便因胸口中伤导致身手大不如前,但爬个山自认还是没问题的。
然而她低估了山势的陡峭,二人很快进入遮天蔽日的密林。
头顶古木参天,仅漏下些许斑驳的日光。
若非脚下清晰可见的小径,江成都要疑心走错了路。
毕竟这地方他没来过,只是听村民说,山中仅此一条通往远岭村之路。
山路愈发陡峭,斜坡近乎垂直,林中荆棘灌木密布,情况复杂,必须拽着旁边的藤蔓树木方能借力前行。
小径上恰到好处的落脚点和借力点,都证明此路确实有人常行。
当前方出现竹林,江成语带欣喜:“娘,那老农说了,见竹林便是尽头。”
徐氏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她身形微喘,白了儿子一眼,避开他伸来的手,抓着藤蔓蹬身越过江成。
老农没有说谎,穿过竹林,眼前的世界突然开阔。
湖泊、溪流、草地,还有远处的石屋,以及一座更高的山峰。
江成嗅到新鲜牛粪味,立刻俯身寻找冽风所留标记。
徐氏行至溪边,溪水清澈见底,鹅卵石粒粒可辨。
微风拂过,一阵惬意涌上心头,她突然感到一阵愉悦,只觉此地宛如世外桃源。
不多时,江成循记号引徐氏至一天然岩洞外。
两面斜劈的山壁形形似屋檐,构成三角岩洞。
洞内有人搭建石屋,屋外还有晾晒衣物的竹竿。
徐氏正揣测儿子用意,却见芙昕满手鲜血自石屋走出。
二人才刚站定,江溪云便闻声跃至跟前。
“伯...母!”她捂住嘴,看了江成一眼,“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扔下这句,人便跑了。
片刻后,冽风赶来,鬼鬼祟祟地自怀里拿出一本装订粗糙的册子,快速回禀道:
“我们途经南禺县,听闻此处有一摘星湖,便好奇过来看看。
结果发现一聋哑女子独居于此石屋,且怀有九个月身孕……”
远岭村统共就四五十户人家,因地处高山,鲜少与外界来往,消息相对闭塞。
聋哑女子似曾受刺激,神智疯癫,加之失聪失语,情况明显透着不寻常。
芙昕给她把脉,替其摸骨,断定其年岁比她和江溪云还小。
更骇人的是,其腹部胎纹表明她乃是经产妇,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怀孕。
众人去村里打听,却遭村民恶意驱赶。
若非他们武功高强,早被赶出村了。
既遇不平,不能不管,当晚他们一行人就在此地住下。
林知夏命江溪云趁夜劫来一妇人,方问清聋女身世。
她被家人遗弃在路旁,被村中曲婆婆捡回,因又聋又哑得名哑妹。
哑妹十岁那年,村民在摘星湖里发现曲婆婆的遗体,而哑妹晕倒在湖边,脖子上还套着绳索。
看绳子的断口处,似是自己咬断的。
村民说她不祥,自那之后,哑妹就独居在岩洞。
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之前生产过的事,妇人只道不知。
村中垂涎哑妹的老男人不少,具体何人,妇人并不知晓。
村民态度已昭示哑妹怀孕绝不单纯。
林知夏遣人去南禺县报官,却久不见官差前来调查。
她正想带着哑妹离村时,对方突现临产征兆,此刻芙昕正在接生。
冽风将情况说完,便退下了。
徐氏听罢眉头紧锁,恰巧石屋内响起女子的尖嚎,听起来是那样撕心裂肺。
聋者虽不能言,却能发声。
“这......”徐氏惊诧,她方才还觉得这是处世外桃源,结果就听到了这样丑恶的事。
江成将手中的册子递过去。
册子里是林知夏亲笔记录的各类案件:孪生子风波、消失的妻子、食人窑洞......桩桩件件,都来自各处小县城。
案情本不复杂,却因当地县衙办案粗糙、验尸浅显而使命案悬而不决。
这也是很多县城,命案多成悬案的原因。
徐氏望着册子上出现了阿昼和冽风的名字,还有那个山猫,这让她想起了那个叫阿山的少年。
她看向儿子:“这是你一年的心血?”
江成摇头:“是我们所有人。”
他余光瞥到一抹倩影自石屋中走出,目光忐忑地转过去。
徐氏随之望去,看到了林知夏兄妹二人。
“她没死!”徐氏此刻终于明白儿子带她来的用意。
她捧着那本沉甸甸的册子,方觉那字迹眼熟。
墨迹间记录的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眼前这些年轻人为弱小无助者奔走抗争的鲜活见证。
她心中那堵由“清流门楣”、“家族声誉”筑起的高墙,在眼前这荒僻山坳里正发生的苦难面前,第一次剧烈的摇晃。
恰在此时,一群手持锄头棍棒的村民,面目狰狞,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岩洞前狭窄的空地上。
“不能留!孽种不能留!”
“娼妇,曲婆婆捡的祸害!孩子得按老规矩来!”
他们厉声叫嚣,欲驱赶外人。
杂乱的脚步声、凶狠辱骂声中,为首几名壮汉赤红着眼死盯石屋门。
“溺死!按祖宗规矩,这野种必须溺死!”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大叫着,就要往屋里冲。
这野蛮、原始、视人命如草芥的暴行,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徐氏眼前!
江成瞬间目眦欲裂,却并没有立时上前。
因为江溪云等人,已经义愤填膺地挡在石屋前。
随着石屋内传出婴儿的啼哭,徐氏突然理解了这群年轻人。
念及方才登山的艰辛,这样偏僻的地方,县衙都不屑踏足。
哑妹被欺负的失了智,没有原告,官府又怎会理会一个孤女的死活。
“我们去县衙。”徐氏道。
江成见母亲没有动怒,知母亲已了解他们的苦心,便道:“已有人去请了。”
石屋前,村民发起两波冲击,皆被冽风与江溪云拦下。
面对绝对武力压制,村民寸步难进,只得持续辱骂。
对峙半个时辰后,县衙的捕头和衙役终于姗姗来迟。
徐氏见此情形,垂首理了理锦服钗饰,抬步上前,世家主母气势尽显。
捕头面对林知夏等年轻人,只道他们是多管闲事的江湖客。
可看到徐氏,却被其气势所摄,身形不由矮了三分。
徐氏有一位手帕交就嫁在此州,其夫乃州府要员。
她直接报出对方的名号,吓得衙役连忙下跪见礼,不敢再有半分懈怠,当日就将远岭村所有成年男丁押回县衙。
哑妹和那刚出生的孩子,也被担架抬下了山。
小满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冽哥哥。
在徐氏的干预下,县衙将全村人都审了一遍。
因远岭村实在太过偏僻,户籍都是五年一核,哑妹并不在户籍簿上。
林知夏知道,这种情况在小县城并不罕见。
并非县衙刻意包庇远岭村,而是无人报官,官府并不知此事。
哑妹神智仍不清醒,以她现状,无法录口供同,只能从村民身上找突破口。
经过两天的加急审理,虽无法确认孩子的生父,但已从村民的口供中,锁定六名嫌犯,其中便有远岭村村长。
而哑妹之前生的那个孩子,确是被村长溺毙。
县衙将一干人犯收押,并将此案移交州府复审。
芙昕要医治哑妹,一行人暂时留在南禺县。
经此一事,徐氏终于迈过了心里那道槛,接纳了林知夏。
江家产业多在湖州,徐氏原先并不在意,一直交由族中统一打理。
得知江成等人的计划后,她决定亲赴湖州接手生意,为众人提供银钱支持。
徐氏不放心留哑妹在南禺县,怕他们一走,她还会再受欺负,决意带其回湖州,留在身边做个粗使仆妇……
当江成随林知夏为沉冤奔波时,汴京的权力暗流从未停歇。
陆启一改往日的慵懒,野心骤然觉醒。
他在陆贵妃的巧妙助力下,频频主动承揽棘手难题,一次次在御前立下功劳,圣眷日隆,成为汴京炙手可热的新贵。
不止如此,他还暗中帮戚峻铺路。
戚峻自浙东破获拐卖大案凯旋,本已功勋在身。
陆启在暗中不遗余力地为戚峻铺平道路、扫除障碍,使其势力在皇城司内急速膨胀。
很快,戚峻便实质性地攫住了皇城司的权柄,稳稳坐上代理指挥使之位,将江成的影响力渐渐挤出核心。
在陆启背后军方及开封府的支持下,戚峻连破数桩大案要案,锋芒毕露。
皇帝龙心大悦,对其赞不绝口,提起江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等到太兴十五年九月,江成守孝期满,他回京述职时,皇帝对他的态度早不复当年的倚重,日渐冷淡疏远。
这正是江成求之不得的局面。
他顺势而为,精心扮演起失意颓废的角色——终日醉眼惺忪,仿佛已被残酷现实击垮。
这自暴自弃的做派,让他在皇城司内本就因离开而动摇的威信彻底崩塌,更让对他失望的皇帝彻底失去了耐心。
守孝归京尚不满两月,皇帝一道旨意便褫夺了他的指挥使职权。
江成终于如愿以偿地摆脱了汴京这座巨大的牢笼。
两年后,江成在远方安然娶妻的消息传回汴京,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碎石,再激不起多大的水花。
新格局的权力圈层中,早已没有他的名字。
多年后,一部记录着无数沉冤昭雪、揭示世间幽暗的案书,正悄然在九州大地的市井巷陌间流传开来,无声诉说着另一群人的信念与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