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宅门前,三人神情复杂,相对无言。
“也好,也好。”孔老满脸的皱纹里凝着化不开的沉重,真见了面,恐怕也不知如何措辞。
想到林知行沉静刚烈的性情,孔老深深叹息,忧虑他是否能承受这般打击。
三人黯然离开林府。
池翰急于知道真相,索性至宫门外等候。
未几,周正自宫中踏出,面色凝重。
他怀中揣着两道旨意:一是确认林知夏死讯的官文,二是皇帝密令彻查太监来乐在汴京的线人。
皇帝要知道,是谁在给那个老太监通风报信!
池翰满心失望,但一想到这个线人是间接害死林知夏的元凶之一,他便立誓定要将对方揪出来。
池翰带人昼夜筛查。
尽管来乐坚称十一爷对拐卖之事毫不知情,但他一介太监,何来面子说动京城中人。
他无显贵亲属,自十二岁开始便跟着十一爷,所有人脉皆依附于十一爷。
有了十一爷昔日的皇子身份这条线索为支点,能帮来乐打通汴京销货关节的,必是他曾经的旧识。
他们旋即着手排查二十余年前与十一爷过从甚密之旧识,以及与衢州往来密切的行商。
大理寺卷宗室中,烛火摇曳不定。
此前小马脸遭人灭口,孟俞已查过他供职的绣楼及其人际关系网。
池翰将两份名单重叠比对,一个名字赫然跃入眼帘——隆昌绸缎庄东家,潘茂春。
此人与小马脸素有来往,二十年前,他曾是睿王府的一名仆役。
调查发现,隆昌绸缎铺每月都有一批发往衢州的布匹,而买家地址仅标注了坊间名,并无具体商铺。
池翰当即想到商行常用“回货”的手法平衡账目,太监来乐很有可能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收取赃款。
顺此线索,池翰逮捕了隆昌绸缎铺所有伙计。
潘茂春很快招供:小马脸每月都会给他一笔银钱,让他在隆昌绸缎铺购买衢州所需的绸缎布匹。
在布匹装船前,他会将一小部分银锭藏于布匹之种。
这两笔钱应就是卖出孩童所得的赃款。
之后再通过漕运将布匹运至衢州,由江白接收并转售给当地布行套现。
而江白做学徒的地方,恰好就是布行。
整个过程隐蔽,无需通过留有记录的钱庄存取,也省去了雇人运银的风险。
池翰查明,隆昌绸缎铺的幕后东家,正是十一爷的堂侄孙赵晟——一位无爵在身的宗室子弟。
此前林知行等人的调查已显示,这拐卖团伙不仅向汴京供货,也销往临安、应天等繁华城镇。
池翰推断,这些地方也应有类似隆昌绸缎铺和潘茂春这样的角色。
或许不是绸缎布匹,而是打着其他日常必需品的幌子。
顺着这条线,他们查到赵晟在各城确有铺面......
案件终究还是牵扯到皇亲贵胄,宗室子弟竟沦为拐卖孩童的帮凶。
赵晟归案后高声喊冤,表示自己与十一爷只是正当生意往来,对拐卖案毫不知情。
他一个做生意的,哪会管对方的钱是从哪来的!
虽然他言之凿凿,但池翰仍不死心,只是他找不到赵晟参与拐卖案的直接证据。
加之皇帝有意袒护,不想此案同宗室扯上关系,便只抄没了赵晟那几处铺子,并未严加责罚。
这令池翰胸中郁结难消,出宫便拉着刘光瑞直奔酒楼,意图一醉方休。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衢州城内张灯结彩,巨型龙灯与书写着“五谷丰登”、“大吉大利”的字牌灯引人瞩目。
衣着鲜亮的公子女娘们三五成群,上街赏灯、猜谜、看杂耍。
然而,官驿深处却一片死寂。
江溪云坐着小矮凳,趴在林知行床边,她不擅撒谎,不敢同戚峻徐靖他们过多接触。
此前刑室里她那嚎啕大哭响遍整个院落,戚峻等人皆以为她是因林知夏而伤心,反倒替她遮掩了几分。
不过,两位师兄伤势久不见起色,她的心情也愈发沉重。
只刻屋里仅剩她一人,她不禁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眼前这张与林知夏无异的脸庞,暗自嘀咕:
明明长着同一张脸,脾性为何天差地别。
林知行初次得知林知夏中毒便晕厥一次,听闻死讯时又晕厥一次。
到了“下葬”之日,宋大甚至不敢让他知道。
江溪云至今仍未找到机会向他说明真相。
还是冽风机警,下葬时便察觉有异,此刻他正守候着昏迷的林知夏。
林知夏所服之药极为霸道,期间仅短暂醒来一次,之后又再度昏睡。
不过这次昏睡,她的呼吸脉搏却是日渐平稳下来。
今夜衢州知府设宴款待戚峻与徐靖,庆祝拐卖案取得重大突破。
虽然太监来乐拒不交代下线名单,但戚峻等人依据二十年前十一爷被贬时亲随的名册,锁定了这些人及其子孙。
经五六日全境搜捕,衢州已有五十名案犯落网。
综合所有口供来看,那位宗室十一爷确实未直接参与此案。
并且在太监来乐被捕后的第三天,那位十一爷竟上吊自尽了!
这出乎所有人意料。
仵作验尸后确认无他杀痕迹。
据伺候他的老媪所言,自十一爷最后一位至亲,也就是他的幼子过世后,他的精神便大不如前。
在十一爷心里,来乐与他十二岁便相识,两人相伴四十余载,情同手足,早视彼此为至亲。
得知来乐做的那些事是为了他,且对方性命难保,他便彻底失去了活着的念想。
结案奏折已呈送汴京,衢州知府与徐靖等人终于得以喘息。
自汴京随行的察子纷纷放假上街游玩,此刻驿站楼下厅中,只剩宋大和影卫在沉闷饮酒。
房间内,江溪云又戳了戳林知行的脸:
“你快醒醒吧!”她心里嘟囔着,若再不醒,她就要失信于林知夏了。
叹息间,忽见床上之人眼睫微颤,她慌忙缩手坐直:
“林知行,你醒了是不是!”
林知行缓缓睁开眼睛:“这是哪里?”
“衢州驿站啊,你上次醒来也问过。”江溪云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探,才跪坐在床沿,往袖子里掏着什么。
床上的林知行眼里掠过一丝阴郁,他宁愿这一切只是梦一场,哪怕梦醒仍在蔡府西厢房也好。
奈何世事总难如愿。
见他眼神死气沉沉,江溪云急忙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
为免旁人看到,江溪云俯着身子,挡住外面的视角。
字条上写着一首诗,是邵雍的《山村咏怀》。
那字迹与林知行的如出一辙,但林知行自己很清楚,他已多年未誊抄此诗。
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完美模仿他的笔迹,那就是林知夏。
这首诗还是他少时同妹妹学的第一首诗。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记忆中林知夏摇头晃脑、稚声朗诵的样子瞬间浮现在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