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孟拱
孟拱城，就在前方！
它匍匐在灰蒙蒙的雨幕之下，像一头受了重伤、蜷缩起来的巨兽。环绕它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景象。
原本还算完整的城墙，此刻布满了狰狞的缺口和焦黑的弹坑，如同巨兽身上溃烂的疮疤。
城墙外围的简易工事早已被反复的炮火犁过数遍，只剩下断断续续、歪歪扭扭的残骸和纵横交错的、灌满泥水的战壕。
焦黑的树干东倒西歪，断裂的树枝上还挂着破烂的布片，在凄风冷雨中无力地飘荡。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刺鼻的硝烟，浓重的血腥，尸体在雨水浸泡下开始腐败的甜腥恶臭，还有无处不在的泥土被反复翻搅、灼烧后的焦糊味……
这气味钻进鼻孔，直冲脑门，让刚脱离丛林潮湿气息的众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更震撼的，是声音。
“轰——！”
“哒哒哒哒——！”
“砰！
砰！
砰！”
炮弹沉闷的爆炸声在城墙内外此起彼伏，每一次巨响都伴随着地面的微微颤抖。
轻重机枪的扫射声如同无数条滚烫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空气，发出撕裂布帛般的尖啸。
三八式步枪特有的、干涩而精准的射击声掺杂其中，偶尔还有手榴弹沉闷的爆响。
整个孟拱城，被这死亡的交响乐彻底包围、吞噬。
一道道暗红色的弹痕在昏暗的晨光中交织穿梭，曳光弹拖着长长的、诡异的尾迹，在雨雾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光痕，勾勒出战场狰狞的轮廓。
“我的老天爷……”
徐天亮喃喃道，金陵口音带着难以言喻的震撼，雨水顺着他惊愕的脸庞往下淌。
就在这时，一队同样浑身泥泞、但建制相对完整的士兵，也正从侦察连侧翼不远处的另一条泥泞小道上涌了出来。
他们步履沉重，却带着一股子强弩之末的狠劲，迅速向孟拱城外围新38师的前沿指挥所方向集结。
“是113团！”
眼尖的郑三炮低吼了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赶上的庆幸。
侦察连这几十个泥人，也立刻加快了脚步，汇入那支同样疲惫却杀气腾腾的洪流，朝着炮火最密集的方向涌去。
新38师的前沿指挥所，设在一个巨大的、被炮火削去了一半的弹坑后方。
几根粗大的原木和沙袋勉强支撑起一个顶棚，上面覆盖着湿透的油布和伪装网。
雨水顺着破洞和缝隙不断滴落，在坑底汇成浑浊的小水洼。
几盏马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坑壁上悬挂的、被雨水打湿而显得模糊不清的作战地图。
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湿土味、汗酸味、烟草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血干涸后的气息）。
古之月带着他的“泥猴”们闯进这个拥挤、嘈杂、烟雾缭绕的指挥所时，里面正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焦躁。
几个作战参谋围着地图低声争论，声音嘶哑。电台兵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嘈杂的电流噪音。
角落里，两个卫生兵正给一个腿部缠着渗血绷带的军官紧急处理伤口，压抑的痛哼被外面的炮火声轻易盖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门口这群“泥塑”吸引。
他们的样子实在太扎眼了，从头到脚裹着厚厚的、湿透的泥浆，只有眼睛在污浊中闪着光，像一群刚从地狱沼泽里爬出来的恶鬼。
指挥所中心，一个披着同样湿透雨衣、身材敦实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地图上，手指用力地点着孟拱城垣的一个位置。
旁边一个参谋正急切地汇报：
“副军座，西门的火力点太硬！
113团三营冲了两次，伤亡太大，被压回来了！
鬼子机枪跟长了眼睛似的……”
那敦实身影猛地直起腰，转过身来。
一张方正的脸上沾着泥点，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疲惫和一种被压抑住的暴烈怒火。
正是孙副军长！
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这群泥人，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走在最前、虽然泥污满面却腰杆挺直的古之月。
“古之月？！”
孙副军长的声音带着合肥口音特有的硬朗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
“你个狗日的小兔崽子！
从哪个泥巴坑里钻出来的？！
加迈那边不是讲你躺医院挺尸了吗？”
他上下打量着古之月和他身后那群泥浆还在往下滴答的兵，那眼神像是要穿透厚厚的泥壳，确认他们是不是真的。
“报告副军长！”
古之月猛地一个立正，动作牵扯着疲惫欲散的身体，却依旧标准。
泥水随着他的动作甩落。他嘶哑着嗓子，苏北话干脆利落：
“侦察连，归建！
加迈拿下，山田次郎那老狗，钻林子跑孟拱来了！”
“山田次郎？！”
孙副军长眼睛瞬间眯了起来，里面寒光暴涨，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这个名字显然触动了他最深的神经。
他猛地一步跨到古之月面前，几乎要贴上去，浓重的烟草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狗日的，果然溜到这里了！
老子就说，这孟拱的鬼子，骨头咋突然硬得硌牙！”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支撑顶棚的粗木柱上，震得顶棚上积蓄的雨水哗啦落下几滴。
“好！好得很！”
他连说了两个好，目光扫过古之月身后那群沉默却眼神喷火的泥人，
“来得正是火候！
113团前脚刚到，你们这帮泥菩萨后脚就拱来了！”
孙副军长不再看古之月，猛地转身，大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那张湿漉漉的地图上，
震得旁边马灯的火苗一阵剧烈摇曳。
他手指点着孟拱城防图上一个用红笔反复圈注、箭头密集的突出部——
那是城墙东南角一个依托着残破庙宇构筑的大型支撑点，几个歪歪扭扭的日文标注着“重点防御区”。
“都听着！”
孙副军长的合肥腔调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
“小鬼子缩在这王八壳里，仗着那几挺九二式重机枪和藏在断墙后面的掷弹筒，把老子几波冲锋都硬生生顶了回来！
啃了一天一夜，崩了老子好几颗牙！
现在，113团主力到了，你们这帮从阎王殿爬回来的‘夜游神’也到了！”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指挥所里所有军官的脸，最后狠狠钉在古之月和他身后那群泥人身上：
“老子没时间跟龟儿子们耗了！
明天！天一亮！
就给他来个总攻！
集中所有炮火，给老子把他这龟壳砸个稀巴烂！
炮火一延伸……”
他猛地停顿，手指几乎要戳破地图上那个红圈，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狠厉：
“谁给老子第一个撕开这个口子，捅进孟拱城？！”
指挥所里瞬间一片死寂。
只有外面炮弹爆炸的闷响和机枪的嘶鸣透过雨幕隐隐传来。
所有军官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红圈上，眼神里是渴望、是凝重、是跃跃欲试的杀意，也有一丝面对那硬骨头的忌惮。
“报告！”
古之月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像出膛的子弹，在寂静中炸响。
他一步跨出，身体挺得笔直，泥水顺着裤管滴落在地上。
他身后的侦察连弟兄们，几十双眼睛在泥污后面同时爆射出饿狼般的光芒，无声地挺起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