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困境
死寂。
所有的低笑和喘息瞬间冻结。
丛林里那些原本被忽略的声音陡然被放大、扭曲:
雨滴砸在阔叶上的“啪嗒”声变得格外惊心;
不知藏在哪里的虫子发出单调而尖锐的“唧唧”长鸣,像一根拉紧的钢丝,刺得人耳膜发疼;
脚下烂泥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缓慢地蠕动,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让人脊背发凉。
徐天亮屏住呼吸,像块石头般凝固在原地,只有耳朵在极其轻微地翕动。
他微微侧着头,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密林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却绝对不属于自然的异响。
那是…一种沉重的、带着湿气的脚步声,是皮靴踩断细小枯枝的轻微“咔嚓”声,是金属部件相互磕碰时发出的、短促而压抑的“叮当”脆响!
紧接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怪异的味道,穿透了浓重的植物腐烂气息和泥土的腥味,飘进了他的鼻腔。
那是一种混合了劣质烟草、汗酸、机油,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腌渍物的腥臊气味——是日本兵身上特有的味道!
这味道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徐天亮紧绷的神经。
“鬼子…巡逻队!”
他用只有身边几个人能听到的气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铅,沉重无比。空气骤然凝固,浓得如同凝固的猪油,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方才蚂蟥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闹”,此刻被一种冰冷彻骨的杀机彻底取代。
雨滴砸在阔叶上的“啪嗒”声,虫子无休止的“唧唧”声,脚下泥浆里不知名生物爬过的“窸窣”声,
此刻都成了惊心动魄的背景音,清晰地敲打着每个人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徐天亮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倾听姿势,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汗水混杂着雨水,沿着他沾满污泥的鬓角蜿蜒而下,在下巴尖汇聚成滴,沉重地砸进领口,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他不敢有丝毫移动,甚至连眼珠的转动都放到了最缓,只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前方那片在幽暗光线下显得鬼影幢幢的藤蔓屏障。
那沉重的、带着湿气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混杂着皮靴碾过腐叶的“沙沙”声,以及一种低沉的、用喉音发出的短促音节——是日语!
“几个?”
蹲在徐天亮侧后方的二排长孙二狗用东北腔压着嗓子问,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加兰德步枪的木制护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徐天亮没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竖起三根沾满泥污的手指,又停顿了一下,再竖起一根。
“四个…五个?”
孙二狗旁边的赵大虎也凑过来,同样浓重的东北口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干他娘的?”
“等连长!”
徐天亮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斩钉截铁。
他额角的青筋因为极度专注而微微跳动。
命令无声地通过手势和眼神向后传递。
整个侦察连如同被冻结在泥沼里的雕塑,瞬间隐没在浓密的植被阴影中。
沉重的恩菲尔德步枪、轻便的m1卡宾枪、闪着幽蓝烤漆的汤姆逊冲锋枪,冰冷的枪口悄然抬起,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每一双眼睛都在浓密的叶隙和藤蔓的间隙中,死死地搜寻着。
等待,成了最残酷的煎熬。
时间在雨滴声中一秒一秒地爬行。新兵李石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传出来,他感觉心脏快要撞破胸膛,握枪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
刚才徐天亮描述野人山白骨的可怖景象,此刻和眼前即将到来的、真实的死亡威胁交织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终于,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从队伍后方快速接近。
连长古之月到了。
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几乎是贴着湿滑的地面滑到徐天亮身边。
他背上那支保养得极好的春田m1903步枪枪托蹭过湿漉漉的树干,发出细微的“沙”一声。
古之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苏北人特有的、略显狭长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般的寒光,瞬间穿透了前方的幽暗。
他没说话,只是朝徐天亮微微一点头。
徐天亮立刻会意,极其小心地、无声地向侧后方挪开半步,让出观察位置。
古之月立刻伏低身体,像一块紧贴地面的岩石,慢慢拨开眼前一丛肥厚湿滑的蕨类植物叶片。
他动作轻缓得如同羽毛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掏出了那副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揭开。
冰冷的金属镜筒贴在眼眶上,带来一阵寒意。
他调整着焦距,视野在幽暗的光线中艰难地清晰起来。
前方的景象,让古之月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
透过交错虬结的藤蔓和滴水的阔叶,望远镜的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处被密林环绕的狭窄隘口,两侧是陡峭湿滑、布满青苔的岩壁。
就在这咽喉要道的中央,一片相对干燥些的高地上,赫然盘踞着一个简易却扼守要害的日军据点!
五六个草草搭建的低矮掩体,用砍伐的原木和沙袋堆垒而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枝叶作为伪装。
掩体后面,人影晃动。望远镜的十字线缓缓扫过,古之月的呼吸越来越沉。
一个,两个,三个……至少五十多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
他们大多握着长长的九九式步枪,刺刀在幽暗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微光。
更让古之月瞳孔收缩的是那几处明显加强了火力的点:
三挺九九式轻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像毒蛇的眼睛,分别指向隘口前方的丛林小径和两侧陡坡。
一挺粗壮的九二式重机枪,如同钢铁的怪兽,蹲踞在靠后一个更坚固的掩体里,那沉重的枪身和厚实的防盾,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还有三具掷弹筒,筒身斜斜地指向天空,旁边堆放着几箱弹药。
整个据点占据地利,居高临下,牢牢扼守着这条穿越库芒山脉、通往布杰班山侧后的唯一勉强能称之为“路”的通道!
这就是113团主力必须经过的生命线!
一股寒意顺着古之月的脊椎瞬间窜遍全身,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龟儿子…硬是扎了个硬钉子!”
古之月放下望远镜,用浓重的苏北口音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湿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
“连长!”
徐天亮早已按捺不住,凑到古之月耳边,声音因激动和杀意而微微发颤,金陵腔调又快又急,
“搞掉前面那几个巡逻的龟孙?
五个!最多六个!
我的人摸上去,一刀一个,保证没声!
放他们过去,后面大部队就暴露了!”
古之月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剜了徐天亮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放屁!”
他的苏北话斩钉截铁,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
“你当是砍瓜切菜?
弄死这几个容易,枪一响,惊动了后面那个窝里的鬼子,三挺歪把子加上九二重机,还有掷弹筒,对准这狭窄口子一扫,
我们这点人,还有后面马上要到的113团主力,全得交代在这烂泥塘里当肥料!
袍泽弟兄的性命,全压在你我肩上,不是让你逞英雄的!”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徐天亮发热的头脑上。
他张了张嘴,脸上的急切瞬间僵住,随即化为一片不甘的灰败。
他明白连长说得对,可眼睁睁看着敌人就在眼皮底下晃悠,那股邪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那…那咋整?干瞪眼?”
徐天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的嘶哑。
古之月没有立刻回答。他再次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日军据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林间的湿气更重了。
他看到据点里大部分日军士兵显得有些松懈,有的靠在掩体上抽烟,有的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还有人无聊地用刺刀拨弄着地上的枯枝。
那三挺轻机枪的射手也离开了枪位,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声音顺着湿冷的空气隐隐传来。
不是日语,而是金属饭盒、饭勺碰撞的“叮当”脆响,还有木桶放下时的沉闷“咚”声。
古之月精神一振,调整焦距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