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朱豪咧嘴一笑,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就是他娘的,这VIp待遇有点差啊。老子好歹是个军长,怎么回趟家还得靠两条腿走?”
这句玩笑话,让周围沉闷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周卫国苦笑着解释:“军长,你可不知道。现在所有能动的轮船、火车,全都在抢运从武汉撤出来的工业设备和人员。上峰下了死命令,‘一切为工厂让路’。咱们这点人,别说坐车了,能有条路走就不错了。”
朱豪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清楚,周卫国说的,是事实。
此刻,他虽然大难不死,但心中却升起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他躺了这么久,外面,恐怕早已天翻地覆了。
他定了定神,看向周卫国,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卫国,告诉我,仗……打得怎么样了?”
周卫国脸上的笑容,随着朱豪的这个问题,慢慢敛去。
他沉默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沉声开口。
“武汉会战,已经打完了。”
“结果呢?”朱豪追问,心已经提了起来。
“十月二十五日,上峰下令,放弃武汉。”周卫国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压抑着巨大的失落和不甘:“我们从吴县撤出来的时候,鬼子已经进城了。”
放弃武城。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队伍里,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武城,九省通衢,是这场战争开始以来,国民政府事实上的政治、军事、经济中心。
为了保卫它,几十万龙国将士在这里浴血奋战了四个多月。
从长江南岸到大别山区,从河南信阳到湖南岳阳,数千公里的战线上,尸山血海,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龙国军人的鲜血。
可最终,还是丢了。
继金陵之后,又一个核心大城的沦陷,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开始在队伍中蔓延。
不少士兵茫然地看着脚下的路,不知道这仗,还该不该打下去,还能不能打赢。
朱康的拳头,也死死地攥了起来。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牺牲了那么多的弟兄,最终换来的,还是一个撤退和失败的结局。
然而,就在这片愁云惨雾之中,担架上的朱豪,却出人意料地,松了一口气。
“丢了……就丢了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他。
周卫国和朱康更是满脸的不解。
“军长(爹),你……”
朱豪看着他们迷惑和不甘的眼神,虚弱地笑了笑。
他知道,他们无法理解。
在他们看来,这是又一次惨败。
但在他这个来自后世的“先知”眼中,武城会战的结束,恰恰是整个抗日战争最重要的转折点。
“你们以为,小鬼子占了武城,他们就赢了?”
朱豪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飘忽,但其中的逻辑却异常清晰:“我告诉你们,他们错了。从他们踏进武汉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输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们想想,小鬼子从发动战争开始,叫嚣的是什么?是‘三个月灭亡龙国’。可现在呢?从七七事变到现在,一年多了。”
“他们非但没能灭亡我们,反而被我们死死地拖在了这里。从淞沪,到徐州,再到武城。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个问题,让周卫国陷入了沉思。
是啊,日军虽然一路势如破竹,但他们的伤亡,同样是触目惊心的。
朱豪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另一个层面。
有些话,他不能明说,但有些道理,他必须点透。
“这一仗,我们是丢了武城。可小鬼子得到了什么?”
朱豪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们得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空城,和一条无限拉长的补给线。他们的兵力,被死死地钉在了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广阔战线上。”
“他们以为自己占领了龙国,实际上,他们是跳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泥潭!”
以武城会战为标志,日军速战速决的战略企图,被彻底粉碎。
这场历时四个半月的大会战,是整个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时间最长、歼敌最多的一次会战。
日军投入了超过十二个师团,近三十万的兵力,动用了飞机五百余架,军舰一百二十余艘,妄图以雷霆之势,攻占武汉,逼迫龙国政府投降。
而龙国方面,则集结了超过一百一十万的军队,一百多个师,利用大别山、鄱阳湖和长江两岸的有利地形,层层设防,节节抵抗,决心与日军决一死战。
从六月到十月,战火燃遍了鄂、豫、皖、赣四省的广大地区。
万家岭大捷,几乎全歼日军第101师团,是为抗战以来最酣畅淋漓的胜利之一。
富金山血战,朱豪第41军硬撼板垣、筱冢、荻洲立兵、中岛今朝吾的四个师团,阵地几度易手,尸骨盈山。
田家镇要塞保卫战,长江上的“马奇诺防线”,守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无一人投降。
……
这一战,国军伤亡高达五十余万,几乎是日军的两倍还多。
从战术上看,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败仗。
但从战略上看,龙国却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
首先,是时间。
武城会战的持久消耗,为西部大后方的建设,为大量工业、设备、人员的内迁,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龙国以空间换时间,将战争拖入了相持阶段。
其次,是消耗。
日军虽然攻占了武城,但自身也付出了近二十万人的伤亡。
其精锐的常设师团,在连番大战中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日军国内的经济,也因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开始不堪重负。
最重要的是,它打掉了日军的傲气,也打出了龙国人的骨气。
“三个月灭亡龙国”的狂言,彻底沦为了一个笑话。
“小鬼子现在,就像一个吞了刺猬的蛇。”
朱豪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总结道:“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他们的国力,他们的兵力,都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发动像武汉会战这样规模的攻势了。”
“而我们呢?我们有广阔的纵深,有四万万不愿做亡国奴的同胞。从今天起,攻守之势,就要变了。”
“接下来,就是咱们跟他们慢慢磨,慢慢耗的时候。看谁,能耗得过谁!”
朱豪的话,像是一道光,驱散了众人心中的阴霾。
原来,仗还可以这么看。
原来,失败的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战略意义。
周卫国看着朱豪,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他一直以为朱豪只是一个悍不畏死的猛将,却没想到,他对整个战局的洞察,竟有如此深度。
朱康更是听得热血沸腾。
父亲的一番话,让他从战败的沮丧中走了出来,重新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军长说得对!”一个老兵粗声粗气地喊道:“小鬼子人就那么点,死一个少一个!咱们人多!跟他们耗到底!”
“对!耗死他们!”
“回渝城!养好伤!再跟狗日的小鬼子干!”
队伍里的士气,重新被点燃了。
士兵们的脸上,再次露出了坚毅的神情。
朱豪欣慰地笑了。
他知道,这支队伍的魂,算是彻底稳住了。
他抬头,望向西方的天空。
渝城,那里将是未来几年,龙国抗战的心脏。
而他,朱豪,将带着这支百战余生的队伍,回到那里,等待新的战斗。
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朱府。
这座在渝城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豪宅,这一个多月来,却被一股沉重的阴云笼罩着。
武汉会战惨败,第四十一军在吴县全军覆没的消息,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渝城。
报纸上虽然没有明确刊登朱豪殉国的消息,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作为全军主官,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朱家上下,人心惶惶。
府里的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惹得几位太太不快。
大太太更是停了所有的应酬,整日待在佛堂里,捻着佛珠,一言不发。
这天下午,愁云惨雾的气氛,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
守门的家丁不耐烦地拉开门缝,正想呵斥几句,却在看清门外那群人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群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溃兵。
他们个个带伤,满身血污,可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却让家丁两腿发软。
为首的两个年轻人,一个眼神锐利如鹰,另一个虽然疲惫不堪,但眉眼间的轮廓,却让他觉得无比熟悉。
“你……你们找谁?”家丁结结巴巴地问。
朱康看着眼前熟悉的大门,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还是周卫国上前一步,沉声道:“我们是第四十一军的。送朱军长回家。”
“军……军长?”家丁脑子“嗡”的一声,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那群人中间,小心翼翼抬着的一副简易担架。
就在这时,府里传来了老管家阿昌叔的声音:“哪个不长眼的在门口吵吵嚷嚷?不知道府里……”
他的话,在看到门口那群人时,戛然而生。
阿昌叔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朱康。
他看着那个满脸硝烟,胡子拉碴,却依旧能看出昔日模样的年轻人,浑浊的老眼,一点点地瞪大了。
“四……四小少爷?”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阿昌叔。”朱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眼圈瞬间就红了。
这一声“阿昌叔”,像是一道惊雷,炸醒了整个朱府。
阿昌叔的身体猛地一颤,老泪纵横。
他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一把抓住朱康的手臂,上下打量着,仿佛要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小少爷!是四小少爷回来了!四小少爷回来了!”他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府内嘶吼。
这声嘶吼,彻底捅破了朱府那层压抑的窗户纸。
脚步声,惊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最先冲出来的是大太太。
她依旧穿着那身得体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脸上不见了往日的雍容,只剩下憔悴和焦虑。
当她看到门口那个几乎已经认不出的朱康,以及他身后那群同样狼狈的士兵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死死地落在了那副担架上。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人……呢?”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