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国快步上前,蹲下身子。
他看着朱豪胸口那个狰狞的血洞,以及那张因为失血而变得灰败的脸,心中一阵刺痛。
他伸手,想要合上朱豪那双未曾瞑目的眼睛。
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朱豪眼皮的瞬间,他停住了。
不对。
战场上死人见得多了,人死之后,身体会迅速僵硬,瞳孔会彻底散开。
可朱豪的身体,似乎还带着一丝活人才有的柔软。
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周卫国心底冒了出来。
他猛地将耳朵贴在了朱豪那满是血污的胸膛上。
周围的一切声音,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
突击队员们在打扫战场,压抑的哭泣声,搬动尸体的声音,全都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和……
和那片死寂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弱到了极致的……搏动。
咚……咚……
那声音比蚊蚋的振翅还要轻微,比风中的残烛还要虚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它确实存在!
“有心跳!”
周卫国猛地抬起头,双眼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尖锐。
“军长还活着!”
这一声呐喊,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广场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瘫坐在地上的朱康,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光。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身体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扭过头来,看着周卫国。
“卫国叔……你……你说什么?”他的嘴唇在哆嗦,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军长还有心跳!”周卫国没有理会他,双手已经开始行动。
他一把撕开朱豪的衣服,顾不得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大声吼道:“快!急救兵!绷带!止血粉!所有能用的药都给老子拿过来!”
他一边吼,一边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急救包,死死按住朱豪的伤口。
那把三八式刺刀捅得太深了,几乎是贴着心脏穿了过去。
任何一个普通人,受了这样的伤,早就死透了。
可朱豪,这个总是能创造奇迹的男人,竟然还吊着一口气。
这简直是医学无法解释的奇迹!
朱康终于反应了过来。
一股巨大的,狂喜的浪潮,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座由绝望和悲伤筑成的堤坝。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朱豪身边,看着周卫国紧急施救,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是失而复得的,带着无尽庆幸和希望的泪水。
“爹!”
他哭喊出声,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快!动作快!”周卫国没有时间去安慰他,此刻每一秒钟都关乎着朱豪的生死:“徐虎没跟来,我们没有专业的医生!只能做最简单的处理!马上找担架,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鬼子的大部队随时可能反扑!”
“是!”
周围的突击队员们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是朱康从辛庄带出来的百战老兵,军事素养极高。
几个人迅速用两支步枪和一件军大衣,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
其他人则拿出自己所有的药品,堆到周卫国面前。
“吗啡!给他打一针!”周卫国看着朱豪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身体,果断下令。
“不行!”一个老兵急忙阻止:“卫国长官,军长伤在心脏边上,心跳这么弱,打了吗啡,恐怕心跳就直接停了!”
周卫国一愣,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是他关心则乱了。
吗啡有抑制呼吸和心跳的副作用,对朱豪现在的情况来说,无异于毒药。
“听你的!不用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处理伤口。
血,暂时被止住了。
朱豪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担架。
“卫国叔,我来抬我爹!”朱康抹了一把眼泪,抢过一个担架角,将父亲的身体稳稳地扛在自己肩上。
那本已耗尽的力气,不知从何处又涌了出来。
周卫国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赞许。
经历过这场地狱般的血战,又经历了从大悲到大喜的情绪冲击,这个朱家的四公子,已经彻底蜕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所有人,检查弹药,准备撤离!”周卫国下达了最后的命令,“我们从西边走,避开鬼子的大部队!记住,我们的任务,是把军长活着带出去!”
“是!”三百多名残兵,齐声应诺。他们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九死无悔的决绝。
这支小小的队伍,抬着他们昏迷不醒的军长,迅速离开了这座如同屠宰场般的广场。
他们没有时间去掩埋战友的尸体,甚至没有时间回头再看一眼。
吴县的废墟,在他们身后渐行渐远。
那面倒下的41军军旗,被风吹动,卷起一角,盖在了赵毅川的脸上,像是为这位尽忠职守的参谋长,盖上了最后的军礼。
残阳如血,将这支队伍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的前路,依旧漫长而凶险。但此刻,每一个人的心中,都燃起了一簇火苗。
只要他们的军长还活着,41军的魂,就还在。
只要魂还在,就有希望。
……
长江的水,浑浊而湍急,载着破碎的船骸和浮木,向东流去。
江边的官道上,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正在艰难地跋涉。
队伍里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神情疲惫。
他们身上的军装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硝烟、血污和泥土混合成了灰褐色。
若不是他们还背着枪,手里还扛着一架担架,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队逃难的难民。
担架上,躺着一个同样昏迷不醒的男人。
他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朱康守在担架旁,寸步不离。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始终紧紧地盯着担架上的人,一刻也不敢放松。
每隔一小会儿,他就会停下来,伸手探一探父亲的鼻息,再摸一摸颈部的脉搏。
那呼吸和脉搏,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没有熄灭。
这已经是他们从吴县突围出来的一个月后了。
躺在担架上的朱豪,眼皮忽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被朱康捕捉到了。
“爹?”他试探着,轻声呼唤。
担架上的人没有回应,但那眼皮的颤动,却变得更加明显了。
朱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停下脚步,整个队伍也随之停了下来。
周卫国快步走到担架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朱豪的脸上。
终于,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朱豪那双紧闭了一个月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不适,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视线,从模糊,到逐渐清晰。
一张布满了胡茬,写满了担忧和疲惫的年轻脸庞,映入了他的眼帘。
“我这是……到阎王殿报道了?”朱豪的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火,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怎么连个牛头马面都没见着,就你这个龟儿子在这哭丧?”
这句熟悉的,带着浓浓川味的调侃,让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
朱康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让他再也绷不住,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出来,可嘴角却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爹!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周围的士兵们,也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少人激动地用手背擦着眼睛。他们的军长,那个打不死的朱阎王,真的从鬼门关回来了!
周卫国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十多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拍了拍朱康的肩膀,递过去一个水壶。
“别光顾着哭,快给你爹喝点水。”
朱康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拧开水壶,小心翼翼地送到朱豪嘴边。
温热的水,滋润了朱豪干裂的喉咙。他贪婪地喝了几口,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环顾四周,看着陌生的江景和官道,脑子里的记忆还停留在吴县广场那场惨烈的血战。
“爹,我们已经离开吴县了。”朱康哽咽着说:“现在在回渝城的路上,已经快到奉节了。”
“回渝城?”朱豪皱了皱眉,随即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低头,才发现自己胸口被包扎得像个粽子。
吴县广场上的最后一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把冰冷的,带着血槽的刺刀,捅进自己胸膛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朱康,又看了看旁边同样一脸欣慰的周卫国。
“是你们……救了我?”
“是康子。”周卫国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要不是他带着人及时赶到,我们都得交代在吴县。也是你命大,那把刀,就偏了那么一分,要是再往里一点,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朱豪的目光,落回到自己儿子身上。
眼前的朱康,再也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有些怯懦的少年了。
他的脸庞被硝烟熏黑,皮肤变得粗糙,眼神却变得如同钢铁一般坚毅。
那身破烂的军装下,是一个真正男人的脊梁。
从辛庄断后,到吴县救援。
这个他曾经以为还需要自己庇护的儿子,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长成了一棵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大树。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朱豪的心头。他这个杀伐果断的铁血军长,此刻眼眶竟也有些发热。
他伸出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朱康的头。
可抬到一半,就因为脱力而垂落下来。
朱康见状,连忙主动把头凑了过去,像一只温顺的大狗,在父亲的手掌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