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走。”他看着周芷兰,眼神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我不!”周芷兰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冲上去,抓着朱豪的胳膊:“你骗我!你们都骗我!你们是不是不打算活了?!”
“傻瓜。”朱豪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谁说我不活了?我只是让他们先走一步,去渝城给咱们的新家打个前站。”
“等我把这里的鬼子都杀光了,就回去找你。到时候,你得给我做我最爱吃的鸭血粉丝汤。”
他笑着,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常事。
可周芷兰却哭得更凶了。她知道,这都是假的。
“带着这个。”朱豪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塞进周芷兰的手里:“这里面,是我给你攒的家当。有金条,有美金。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没钱可不行。”
“记住,回渝城以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个小院子,好好过日子。”
朱豪知道,倘若他真的死在了吴县,那么家里必定分家……
“我不走!我要陪着你,哪怕是……是死……”周芷兰哭喊着,捶打着他的胸膛
朱豪任由她打着,脸上的笑容不变。
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芷兰,听话。活下去,替我活下去。忘了我,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他猛地推开她,转身对旁边的两名女卫生员喝道:“把她带上车!这是命令!”
两名女兵架起已经哭得瘫软的周芷兰,强行将她拖向卡车的方向。
“朱豪!你这个混蛋!你这个骗子!我恨你!!”
周芷兰绝望的哭喊声,在夜色中被拉得很长,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朱豪的心上。
朱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卡车发动,消失在黑暗的拐角。
他缓缓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满手,都是冰冷的泪水。
他转过身,看向吴亮和黄家俊,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一个个眼眶通红。
“军长……”
“别他娘的跟个娘们似的!”朱豪厉声喝道,他将步枪的背带甩到肩上,大步向东门的方向走去。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
“41军,全体都有!”
“子弹上膛!”
“准备,跟老子一起,去见阎王爷!”
……
月黑风高,将吴县的轮廓彻底吞噬。
只有城中偶尔燃起的火光,将黄绿色的毒雾映照得如同鬼域冥火。
东门。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吴亮站在一堵残破的胸墙后,手里拎着一挺捷克式,他没有戴面具,露出一张被硝烟和污垢涂抹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
他狠狠吸了一口混杂着毒气和血腥味的空气,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出的唾沫里带着血丝。
“军长说了,西门的弟兄们要撤了,带着咱们的家底,带着咱们的种儿走!”
他的声音嘶哑,却传遍了整个阵地:“咱们的任务,就是把动静搞大!越大越好!让小鬼子以为咱们要从这儿拼命!”
他环视着身边一张张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决绝的脸。
“咱们这些人,命都是捡回来的。今天,就他娘的还给这片土地!”吴亮猛地将机枪架在墙垛上,拉动枪栓,发出清脆的响声。
“给老子打!”
一声令下,沉寂的东门阵地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哒哒哒哒哒——!”
“轰!轰隆!”
数十挺轻重机枪同时开火,编织出密不透风的火网,将城外日军的阵地笼罩。
所剩无几的迫击炮弹,不要钱似的砸了出去。
手榴弹被成捆地点燃,从城墙上扔下,在毒雾中炸开一团团橘红色的火球。
南门,黄家俊指挥的124师残部,也同时发起了最猛烈的反击。
沉寂了一整天的吴县,仿佛一头濒死的巨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发出了最凄厉的怒吼。
日军阵地,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懵了。
“八嘎!支那军疯了吗?他们要干什么?夜间反击?”
“他们的弹药不是已经耗尽了吗?”
“顶住!快!机枪压制!炮兵,炮兵在哪里?!”
松浦淳六郎在指挥部里,被巨大的爆炸声惊得从行军床上跳了起来。
他冲到地图前,听着各处传来的混乱报告,脸上露出狰狞而兴奋的笑容。
“反击?不,这不是反击,这是他们最后的哀嚎!”他笃定地说道:“朱豪黔驴技穷了!他想用一次决死冲锋,来为自己挽回最后的颜面!”
“传我命令!所有部队,就地组织防御,给我狠狠地打!不必吝惜弹药,我要把他们最后一点有生力量,全部消耗在城墙下!”
松浦淳六郎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等他们力竭之时,就是我们踏平吴县之日!”
他以为自己看穿了朱豪的意图,却不知道,这惊天动地的喧嚣,只是为了掩盖另一场无声的行动。
吴县西门。
与东门和南门的火光冲天截然不同,这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辆披着伪装网的“克虏伯”战车和卡车,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悄无声息地关闭了引擎,停在残破的城门洞后。
周卫国和徐虎站在最前面的一辆战车旁,神情肃穆。
近千名伤员、文职人员和医护人员,在警卫营士兵的引导下,正紧张而有序地登车。
许多伤员疼得满头大汗,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一丝声音。
他们不知道具体要发生什么,但指挥部里传出的那种悲壮气氛,让他们明白,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周芷兰被人半扶半抱着,塞进了一辆卡车的车厢。
她没有再哭喊,只是呆呆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东门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
朱豪最后在她耳边说的话,一遍遍地回响。
“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一切准备就绪。
周卫国看了一眼手表,对徐虎点了点头。
徐虎深吸一口气,对着步话机低声下令:“独立装甲团,听我命令!目标,西门外围日军封锁线!一号车、二号车,撞开障碍!三号车、四号车,火力掩护!所有卡车,紧随其后!不许停留,不许恋战,全速冲锋!”
“是!”
“行动!”
“轰——隆隆!”
四辆战车的引擎在沉寂的夜色中同时轰鸣起来,仿佛四头从沉睡中苏醒的猛兽。
“撞!”
徐虎一声怒吼,最前面的两辆战车猛地加大油门,履带碾过碎石瓦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如两支离弦的铁箭,狠狠撞向被日军用沙袋和拒马堵死的城门。
“轰!!”
一声巨响,沙袋被撞得四散纷飞,木制的拒马瞬间四分五裂。一个巨大的缺口,被硬生生撕开。
“纳尼?!”
驻守在西门的日军小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东门和南门的巨大动静所吸引,做梦也想不到,真正的杀机,会从这个最不起眼的方向袭来。
“敌袭!西门!敌袭!”一个日军哨兵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在下一秒就被战车上同轴机枪的咆哮所淹没。
“哒哒哒哒!”
火舌在黑暗中狂舞,子弹像镰刀一样扫过日军简陋的阵地。
日军士兵惨叫着倒下,临时搭建的机枪火力点瞬间被打哑。
“冲出去!”
徐虎亲自驾驶着一辆卡车,紧随在战车之后,冲出了城门。
车队卷起漫天烟尘,沿着预定的路线,向着黑暗的旷野全速狂奔。
周卫国站在战车的炮塔上,端着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后方。
东门和南门的枪炮声愈发激烈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吴亮和黄家俊那两个家伙,正如何像疯子一样,将最后的弹药倾泻出去。
每一声爆炸,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军长……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是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可是,将自己的长官,将数千袍泽兄弟,留在注定毁灭的城里,自己却像个懦夫一样逃跑……这种耻辱感,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车队在黑夜中狂奔,将吴县的火光和枪声远远地甩在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嚣彻底被夜风吞没,车队才在一片小树林旁缓缓停下。
清点人数,检查车辆,一切都有条不紊。
他们成功了。他们从松浦淳六郎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逃了出来。
车厢里,许多人开始低声啜泣。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茫和对身后那座城市的担忧。
周芷兰从车上跳了下来,踉踉跄跄地跑到一处高地,回头望去。
吴县的方向,只剩下天边一抹微弱的、如同残阳般的暗红色光晕。
那座古老的县城,那座埋葬了无数忠魂的修罗场,那个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又永远失去了他的地方,正在从她的世界里,一点点地消失。
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她满是尘土的脸颊。
……
与此同时,吴县城内。
枪炮声,不知何时已经渐渐稀疏了。
东门城楼上,吴亮打光了最后一排子弹。
他扔掉滚烫的机枪,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对着城下黑压压的鬼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小鬼子!来啊!你吴爷爷就在这儿!”
他身后,仅剩的几十名士兵,纷纷端起了上了刺刀的步枪。
“军长!”吴亮回头,看向那个同样提着步枪,站在他身边的身影,咧开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值了!”
朱豪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他只是转过身,面对着城下潮水般涌来的日军,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步枪。
夜风吹过,卷起他破碎的衣角。他的身影在火光中,被拉得很长,像一尊屹立不倒的战神雕像。
“41军!”他的声音,穿透了最后的炮火轰鸣。
“全体都有!”
“上刺刀!”
“为了民族!”
“杀——!”
一声怒吼,他第一个从残破的城墙上跃了下去,如一颗陨石,砸向了那片黑色的潮水。
“杀!!!”
身后,黄家俊、赵毅川,以及所有还能站着的41军士兵,发出了最后的咆哮,跟随着他们的军长,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近十倍于己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