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军官被带进了指挥部。
他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五官俊朗，但脸色却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他的军装虽然笔挺，却掩不住眉宇间那股浓重的倦意和化不开的忧郁。
整个人像是一株在阴雨天里长大的植物，缺少阳光，了无生气。
这就是竹下俊。
看到他的一瞬间，荻洲立兵的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在金陵之战后，意气风发，被松井石根阁下亲自接见的青年才俊，判若两人。
那时候的竹下俊，眼中是有光的，是帝国未来的希望之光。
而现在，那光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竹下君。”筱冢义男开口，声音温和：“我们正在讨论一个关于特种作战的计划，想听听你的看法。”
竹下俊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却带着一种敷衍的机械感：“将军阁下，特种作战，我个人非常看好。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它确实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他的声音平淡，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背诵教科书。
“但是，”他话锋一转：“这种作战方式，对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它更适合在敌后，或者情报优势极大的情况下使用。”
“在富金山这样的正面战场，双方犬牙交错，到处都是眼睛，想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效果恐怕会大打折扣。”
山本一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竹下君，可曾听说过‘白衣渡江’的故事？”
霓虹国人大多是三国迷，竹下俊自然不例外。
他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他看了一眼山本一木，又看了看地图上那个被红圈标记出来的山顶。
“山本大佐是想效仿吕蒙，让我们的人换上支那军的衣服，混进他们的防线，直捣黄龙？”竹下俊一语道破了山本的计划。
“正是如此。”山本一木赞许地点点头。
竹下俊却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山本大佐的想法很好，但不成熟。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
“哦？”山本一木的眼神锐利起来。
“想要假扮成敌军士兵，需要注意的细节太多了，而这些细节，恰恰是我们无法做到的。”竹下俊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身高。这是最直观，也是最无法掩盖的破绽。支那人的平均身高，比我们高出至少半个头。”
“一支全是‘矮个子’的巡逻队，在黑夜里或许能蒙混过关，但只要一靠近，在火光下，立刻就会暴露。我们能找到几十个身材高大的士兵吗？很难。”
“第二，也是最致命的，口音。”竹下俊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他清了清嗓子，突然用一种极为蹩脚、语调生硬的中文说道：“‘你的，什么的干活？’”
帐篷里的人都愣住了。
他又换了一种腔调，这一次，字正腔圆，仿佛是东京放送协会的播音员在说中文：“‘同志，请问指挥部怎么走？’”
“诸位将军听出来了吗？”竹下俊恢复了日语：“我们的士兵，会中文的不少。但他们的口音，要么就像第一句那样，一听就是我们的人。要么就像第二句那样，标准得像个怪物。”
“龙国地大物博，方言千奇百怪，十里不同音。别说是我们，就算是他们自己，一个粤人也听不懂晋人说话。”
“山上的41军，是川军，说的是川话。那个独立团，我听说天南海北的人更多，说的又是多种方言。”
“我们的士兵，就算把普通话说得再流利，一开口，在一个真正的龙国老兵耳朵里，也和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显眼。”
竹下俊的一番话，让指挥部里再次陷入沉默。
他提出的问题，尖锐而现实，是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将军们从未考虑过的细节。
中岛今朝吾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故意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倒是山本一木，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抚掌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非常好！竹下君，你指出的这些问题，全都切中要害。看来，让你来参与这个计划，是正确的选择。”
他话锋一转：“但是，问题是用来解决的，而不是用来逃避的。身高，我们可以挑选军中身材最高的士兵。”
“口音，我们可以让他们少说话，多用手势。我们甚至可以让他们假扮成一支被打散的、从外地溃退过来的小部队。”
“办法总比困难多。富金山之战，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任何一丝希望，我们都必须去尝试。”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也值得我们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赌一次！”
山本一木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几个师团长的心里。
是啊，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赌的？万一成功了呢？那便是泼天的大功！
“好！就这么办！”板垣征四郎一拍桌子，做出了最终决定。
“竹下君，”筱冢义男看向竹下俊，眼中带着期许：“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山本君也对你非常欣赏。这次的‘斩首’行动，就由你来协助山本君，共同指挥，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竹下俊身上。
一个特战理论家，一个实战天才，两人联手，这次行动的成功率无疑会大大增加。
然而，竹下俊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抱歉，将军阁下。”他躬下身，深深一揖：“我拒绝。”
“为什么？”筱冢义男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悦。
“我……不愿意再做这种事情了。”竹下俊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混蛋！”中岛今朝吾终于忍不住了，怒斥道：“这是军令！是为了帝国的圣战！你一个区区参谋，有什么资格拒绝？”
竹下俊没有理会中岛的咆哮，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怕武城，会变成第二个金陵。”
说完，他不再看众人的反应，再次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篷。
只留下帐篷内，一群脸色铁青、面面相觑的帝国将军。
他们想不明白，一个曾经的帝国英雄，为什么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