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几句的功夫,逐渐步入正午,日光炎炎。
医馆里的帮工全回家过节去了,平时张乾恩都是一个人煮点小菜凑合。
如今许忘夕特地远道而来,他总不能失了礼数,让客人饿着肚子。
只能招待不周的撇下二人。
“你们先坐着喝会茶,饭一会儿就好。”
许忘夕刚想劝阻,让他不要忙活,耳边却骤然响起傅怀庭低沉的声音。
“我给您帮忙。”
此言一出,顿时让还想开口的许忘夕哑然呆住。
在他看来傅怀庭并不善于为别人考虑,也更不会好心帮助对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许忘夕回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抬眼之间,他们的视线并没有对上。
从下往上看,清晰可见傅怀庭凝起的眉弓,狭眸之中似乎聚着一抹无法消散的寒潭,气势冷硬像是在驱逐他的靠近。
这是傅怀庭大多数时候保持的状态,也是他最初见到的样子。
明明一切如常,傅怀庭只是回到了他原有的样子。
可不知怎的,许忘夕却觉得胸口胀痛,有种想要喘息却无法喘上气的无力感。
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张乾恩看在眼里,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任由傅怀庭跟在身后,相当于应承了他的帮忙。
进入小厨房,张乾恩径直走向米缸,准备淘米蒸饭。
边舀米倒入锅中,边说:“你去冰柜里看看还有什么肉。”
傅怀庭照做去翻了冰柜,打开冰柜的瞬间,一股冷冻过后散发出的腥气扑面而来,里头全是些凝结成块的肉疙瘩。
而一只劏好却没装好的鸡脚裸露在袋子之外,鸡脚虽剥了皮,但并没有去除干净,还有一丝残留在弯勾的指甲上。
看着既怪异又有点恶心。
傅怀庭强忍着内心不适,去翻动那些冻货。
打开其中一个塑料袋,瞥见里头凝着血块全是肥油的猪肉时,满眼嫌恶。
“小宝不喜欢吃肉,而且这些肉也不新鲜,吃了对小宝的肠胃不好。”
换作平常他是希望许忘夕能多摄入肉类的。
但眼下卫生状况堪忧,这点蛋白质还是不要摄入的好。
傅怀庭一口一个小宝亲昵的叫着,根本不知道小宝这类的词汇安装在一个成年男性身上,过于异常和暧昧。
哪怕在长辈面前,他也丝毫不懂得收敛,就如他的性格一般张狂。
张乾恩淘米的动作一顿,叹了口气。
“那不给他吃便是了。”
生活在城里的有钱人,吃穿样样都是最好的,他山里头的这点子冷冻荤腥,自然是瞧不上的。
“你去后院菜地看看,有没有小娃爱吃的青菜,有你就摘些回来洗洗。”
吩咐完没两秒,张乾恩又改了口:“算了,菜地脏得很,免得脏了你的鞋,等会儿我自己去吧。”
傅怀庭当真听话的留在原来没动,傻站一旁看着张乾恩忙碌。
张乾恩忙完厨房里的活,转身去后院摘了一篮子菜回来。
等他回来却见傅怀庭还在原地杵着。
“还躲在厨房干什么?”
长辈之所以能称之为长辈,不仅仅只是年长而已,他们还具有后辈无法企及的阅历和慧眼。
一个躲字就点破了傅怀庭的怯。
傅怀庭面露苦色,头一回不知道该如何拾起自己掉落的伪装。
“我……”
张乾恩不管他当下难堪的表情,把菜全部倒入洗手池,开始清洗。
等到池子装满水,方才关上水流,缓缓言道:“既然你把小娃强留在身边,就应设想过后果,如果这样的苦果你不想要,那么…放过小娃也是放过你自己。”
强制产生的爱,终会成为刺向对方的剑,无论哪一方都无法幸免。
再次听到相同的答案,傅怀庭忽地笑了出来,清冽的笑声中隐隐含着讽刺。
他已经忘了这是第几个劝他放弃的人。
只有他自己坚信他与许忘夕是天作之合,而所有人都说他们不合适。
可那又怎样呢?
傅怀庭抬眸望向门外许忘夕的方位,热烈的阳光灼了眼,让他没法看清许忘夕此刻是什么表情,他只知道现下躲在阴凉处的人属于他。
“我才疏学浅,不懂放弃二字怎么写,我耳朵也不太好使,难听的话我向来听不见。”
傅怀庭破罐破摔,微眯着眼,认真的问道:“先生刚才说了什么?外面日头太大我没听清。”
张乾恩知道他在故意装聋作哑,对此感到无奈的深叹了口气。
“我并不是在拿长辈的身份向你施压,你不必如此……”
傅怀庭过激的反应,已经证明了决心,他好言说再多都无用。
“奥?”傅怀庭敛住笑,接着问:“那先生是想向我表达些什么?”
张乾恩把洗好的菜,根根摆好放进沥水篮当中,甩了甩手上的水。
转头面对他,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断袖之癖本就枉违天道,我不赞同你做出的行为,更无法评判这是否有违人理。”
“我很佩服你这份无畏人言的坚定,我改变不了天定的因果,所以我想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向你传达一些浅薄之见。”
张乾恩脸上透出对他的欣赏。
“凭借个人能力爬到如今的高度,其中的艰辛想必只有你知道,你很优秀,孩子。”
傅怀庭身体像是被雷劈过,全身肌肉绷紧,僵直在原地,瞳孔震惊的看着眼前向自己施以雷咒的老人。
张乾恩笑着宽慰他:“小娃你应当是把他当做孩子宠爱,在他面前你可能是个成熟男人,但你在我这个老头子面前也与孩子无疑,所以不必为此感到奇怪。”
在提及许忘夕时,张乾恩眼神明显柔和了下来。
“一个从未得到过爱的小孩,不会爱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不怪你,也不该成为你的错。”
“爱很玄妙,你越求回报反而得不到,爱也很虚幻,你摸不着却能时刻看得见。”
张乾恩露出慈爱的目光,声音浑浊而铿锵,像极了夜里无主时散发的悠悠强光。
“孩子,不要困在爱与不爱的旋涡,时间长河自会替你辨别。”
三十多年来,头一回被当做孩子,傅怀庭眼底生出茫然,攥着手,占据厨房的身体一时不知安放到哪里。
听惯了训斥,没人教他得到宽慰该做出什么表情……
张乾恩看出了他的尴尬,劝说道:“小娃跟你一样是个坚强的孩子,论心性而言,小娃可能还不够成熟,远没有你看起来那么云淡,不会哭的孩子注定讨不到糖吃。”
说着说着,张乾恩话语逐渐沉重,像是出于长辈的托付,又更像是对于结果的无奈。
“但…人一旦苦吃多了,会失去品甜的味觉,我希望你是那个他不主动要,也会给他糖吃的人,而不是在满是苦咸的他身上找甜的人……”
许忘夕的人生贯穿苦难,偏偏他又生得顽强,无人能看穿他的伪装。
陷入神伤的傅怀庭,经过一番指点,顿时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出口。
想到没想冲着门外就走,双腿跨出门槛时,又突然停了下来。
背对张乾恩,停顿数秒,才艰难道出几字。
“谢……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