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
阿花生的是个男孩,梁秀才给他取名三思。
三思,伞思。
他始终还记得阿花给他的伞。
山月站在墓碑前,墓碑上只刻着一行字。
吾妻陈山花之墓。
山月想,原来一个人活了一辈子,认识那么多人,最后墓碑上不会记载这些,不会记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多重要。
只有简简单单的一排字。
如果没有阿花,她不会在海边被救起,不会跟着她回到家里,不会学着她的模样,平凡、普通、卑贱,而又有韧性的活着。
她只会溺死在一片咸腥的海浪里。
*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
地蓝城里的梨花树开了一簇一簇又一簇,金宝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何罗鱼蹲在他旁边,用鱼鳍拨弄着地上的银子。
拨弄完之后它收起银子,转头看向金宝,瞪着鱼眼。
“我的银子数量不对,你是不是偷我银子了?”
金宝浅浅翻了个白眼。
“我就算缺钱也不会偷你的,李椿生那一仓库的金子不香吗?”
“他是有一仓库的金子,可是他愿意给你吗?”
何罗鱼道,“这几日你整天在城里游手好闲,不是赌钱喝小酒,就是斗鸡追狗,要不是李杳和溪亭陟去丰都山了,你早挨罚了。”
金宝靠在秋千上,扯了一朵秋千绳上的鸳鸯藤开出的花。
他看着手里白蓝渐变的花,又忽然仰着头,看着蓝天白云叹了口气。
“装乖小孩我都要装吐了,想出城。”
在李杳和溪亭陟面前,他老忍不住装乖,其实他心里也明白,他爹他娘未必就不知道他是个偷奸耍滑的性子,但他还是忍不住装。
像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陪着他演戏,他在他娘面前不喝酒,她娘也就不拆穿他会喝酒的事。
他爹也一样,明知道他大半夜去了赌坊,第二天还会帮他遮掩。
金宝坐起身,轻轻踹了一脚何罗鱼。
“我想出城。”
何罗鱼看着他,“你知道的,鱼是没有耳朵的,你说的话我有时候听不见。”
何罗鱼支棱起腿,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你不去找李椿生要金子,我去。要了金子后,给小白送去,她就会知道我比雄兔更靠谱,我才能给她好日子。”
金宝一把拦住他,蹲在它面前,笑眯眯道:
“陪我出城一趟,不走远,很快就回来。”
“不行!你在地蓝城里,做什么事儿溪亭陟和李杳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要是出去了,铁定得挨打,到时候我肯定也得跟着遭殃。”
“而且是你自己回来起誓说不离开地蓝城,现在要是出去了,被天打五雷轰怎么办?”
金宝没被天打五雷轰,但是在城门口被拦住了。
城门口的结界将他弹了回去,守城的小猪妖看着他嘿嘿笑了两声。
“少城主,您还是回去吧,城主走的时候专门在城外设了针对你的结界,你出不去的。”
金宝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看着小猪妖,眼神发凉。
“我被弹回来你很高兴?”
小猪妖是个没长脑子的,听不出金宝语气里的威胁,他依旧嘿嘿笑道:
“我就是一负责守门的,城主这样做,也省得小的为难了。”
金宝磨牙,片刻后走到小猪妖旁边,他蹲下,一只手搭在小猪妖的背上。
“我平日里待你如何?”
小猪妖眨了眨眼,“不知道,我刚上任,只见过少城主两次。”
想要套人情的金宝:“…………”
他直接道:“我娘可留下了能出结界的法子?”
“有。”
金宝一听,眼睛一亮。
小猪妖耿直道:“城主不让我告诉你。”
金宝:“…………”
他娘到底哪儿找来的这个活宝守城?!
他看着小猪妖,“把结界撤了,不然我让我娘撤了你。”
“不可能的。”小猪妖看着金宝道,“城主不是糊涂的人,不可能撤掉我这么忠心耿耿的小猪。”
金宝无语了,这猪妖小小一个,还不到他大腿高,这么矮一只猪妖,却像一颗金球似的,软硬不吃,也找不到缝隙。
他跟着小猪妖说话还得蹲着腿。
“把结界撤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城主说了,少城主要是铁了心要出城,就证明对少城主来说,承诺跟儿戏一样,既然少城主满口儿戏,那少城主的话就不能信。”
小猪妖看着金宝,眼神坚定。
“而且我不可能违背城主的命令。我和少城主不一样,我重视承诺,一诺千金,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既然答应了城主,不让少城主出门,那我就要做到!”
金宝:“…………”
他现在就把这头猪刀了,晚上用猪头肉下酒!
*
霜袖在店里拨着算盘,余光瞥见一个人影的时候,她道:
“贵客临门,小店蓬荜生辉,不知贵客想要什么?是吃饭还是住店啊?”
金宝看着拨弄算盘,眼睛都没有抬起的霜袖,一只手搭在柜台上。
“干娘,是我。”
霜袖拨算盘的手一顿,抬头看他。
“是你啊。”
她上下打量着金宝,“又无聊了?想出城?”
金宝没说话,霜袖了然笑了笑,低着头继续拨弄算盘。
“去城门口碰壁了?”
金宝顿时道:“干娘也知道城外有结界?”
“那结界早就有了,只不过你忙着在李杳面前装乖,没去试过罢了。现在你娘你爹出远门,终于忍不住想跑了?”
“什么跑不跑的,我就出去溜达一圈。”
霜袖一笑,抬眼看着他。
“你要是跟小椿生一样省心,你爹娘怎么会不让你出去溜达呢?我现在就觉得因果报应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小椿生乖乖的,做事有分寸,所以他去哪儿都没有限制。”
“你呢,自小不让人省心,常年不着家,出去一趟修为没了,命也差点没了,你瞧瞧你回来的时候身上那些疤,我看着都心疼,何况生你的人。”
“金宝啊,你要明白,你娘也不是真心想束着你,只是你现在修为远比不上从前,以前是渡劫期的时候都能把自己弄成那样子,现在金丹期就更别说了。”
“你乖乖的修炼,要是哪天你比你娘厉害了,她就不会困着你了。”
金宝叹了口气,“真不能告诉我出去的法子?”
霜袖一笑,“不能。”
“那我走了。”
金宝转身要走,霜袖叫住他。
“先回来。”
金宝又转回来,霜袖拿出一个小瓷瓶。
“这药是溪亭府送来的,能祛疤,拿回去让何罗鱼给你擦。”
金宝收起药,转身走到门口了,霜袖还不忘叮嘱道:
“一日擦三次,每天都要擦!”
*
地蓝城外,一队穿着金色法衣的人靠近城门。
队伍最前面的女子将手里的名册递给小猪妖,小猪妖看了两眼,才将名册还给女子。
“放行!”
小猪妖对着其他守门的人高声道。
进了城,跟在女子后面的少年道:
“师姐,这地蓝城果真不一样,连守城门的都是妖怪。”
朱青淡淡道:“不足为奇,人族也已经有妖怪拜入了仙门。如今人妖大同,何处都能见到妖怪的影子,只要这些妖不行偷盗杀人之事,你且当作看不见便是。”
少年郎点点头,转身又回到队伍里,走到队伍末尾,看着一身金色法衣,脸上带着面纱的女子道:
“山月,你觉得地蓝城如何?”
司神阁的弟子,无论是女修还是男修,大多带着面纱,山月也只是遵循阁中规矩行事,对于她而言,这面纱反而碍事,不如易容来得方便。
听见雀凉声的话,她恭敬道:
“雀师兄觉得如何便如何。”
“我觉得如何是我心中的想法,你要说你自己的感受。”
祝山月思索片刻,最后道:
“山月去过的地方太少,无相比之处,不知地蓝城如何。”
“这样啊。”
雀凉声笑了笑,“没事,日后你跟着我们一起,还能去更多的地方。”
山月笑了笑,没有反驳。
她带罪之身,去哪儿都无所谓。
*
朱青将一行人安排在客栈之后,去了城主府。
得知李杳和溪亭陟不在后,她问面前的墨衣少年郎道:
“敢问他们何时归来?”
李椿生坐在红木椅子里,淡声道:
“最晚不过三月初二。”
“那我便在城里等着,劳烦城主回来后,派人告知我一声。”
朱青走后,鎏朱从房梁上飞下来,落到椿生胳膊上。
“这人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有什么事不能转告你,非要自己跟李杳说。”
凤凰闻到了这人身上属于那只金乌的味道,这些人都是以前供奉金乌的。
金乌都被封印了,这些人还耀武扬威的,看得凤凰心里不爽。
椿生抬起桌子上的茶,撇去浮沫之后又将茶放回桌子上。
“大概率是为了请回金乌。”
没了金乌,司神阁的地位远不如以前,数十年过去了,他们也该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朝着后院走去,院子里,穿着白衣红裙的姑娘撂起袖子,手里拿着几根木条,看着面前的大船模型,刚要上手,余光就瞥见了李椿生。
李今放下手里的木条。
“不是说有人找?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是找我的。”
他走到李今面前,随手抽走了木船上的一根木头。
那是承重梁,一抽去,木船便歪了。
李今素来不喜欢李椿生这般行事,平日看着沉稳可靠,不像是耍小动作的人。
但每次她的模型要成的时候,这个人就跟犯贱似的凑上来,不是抽走承重梁,就是拿着扇子用力一扇,将船上的帆吹倒。
她无语道:
“下次再这样,你就不要进我的院子。”
李椿生抬起眼皮看她。
“你拦得了我吗?”
李椿生将人惹生气之后李今走了,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面前的木船。
鎏朱飞过来落到桌面上。
“你说老惹她干嘛?要是把人气走了,你都没地哭去。”
他看着面前的木船,随意抽走船上的木条,又添了几块上去。
“再嚷一句,我便将仓库里的金子都封印起来。”
他那仓库的金子,要是封印了,得有不少人找他闹。
经常偷拿的金宝和何罗鱼,偶尔路过的李杳,定时缺少银钱流转的霜袖,还有喜欢把金子捏成球用来筑巢的凤凰。
*
山月站在窗户前,看着底下来来去去的人和妖。
“最最最重要的是地蓝,地蓝有一个人,他会无条件实现你的心愿。只要你折纸船放进河里,那个人在河里捞到了,就会替你实现愿望。”
实现愿望吗。
阿花走后,她都快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心愿了。
她下楼的时候,柜台后的老板娘叫住她。
“小姑娘,方才是你们一行人要的饭菜是吧,厨子出去买菜了还没有回来,劳烦你告诉你的师兄师姐们,还得再等一会儿。”
山月顿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霜袖看着她上去又下来,拨弄算盘的手一顿。
她莫不是专门上去替她传话?
霜袖看着她朝着门口走。
还真是。
这小姑娘都要出门了,还专门折返回去替她传话。
霜袖正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那小姑娘又回来了。
她看着霜袖,问:
“这城中可是有条河?”
霜袖看着她,一身金色的裙子,上面勾勒着太阳的纹路,这是司神阁的法衣。
司神阁的女子都喜欢戴面纱,整得好像谁乐意看她们一样。
“你问河做什么?要往河里投毒?”
因为以前溪亭陟的事,霜袖对司神阁没什么好印象,要不是顾忌李杳现在的身份,怕丢了李杳的脸,她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
山月疑惑:“我为何要往河里投毒?”
“你不往河里投毒问河做什么?”
霜袖问。
山月看着她,“我听说在纸上写上心愿,折成纸船放进河里,有一个人捞起纸船,他就会帮你实现心愿。可有这事?”
“有啊。”
霜袖看着她,小姑娘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她的眼睛有种不似这个年纪的苍凉,像是夜里的大海,一望无际,看久了,让人觉得辽阔得发慌。
她收回视线,“少城主每年会在生辰宴那天去河里捞纸船,你在那天放纸船,他才有可能实现你的愿望,平日去放纸船没用的。“
山月问:“替人实现愿望的是少城主?”
是个人,不是神。
她的愿望已经尽过人事,唯有神明能救。
另外一个愿望,她也从未奢求。
最后她没去护城河,一个人在坐在窗台上,看着热闹的长街车水马龙。
他跟她说过很多地方,却没有说过他的家在哪里,走的时候也没有和她说他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