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时,梁定海亲自披挂上阵。
他率领两千多绿营精锐,在自己这边火炮的猛烈支援下,向西军北岸阵地,发起了大规模突击。
果然不出沈棣辉所料,战事进展颇为顺利。
北岸西军在绿营猛攻下,抵抗了一阵。炮火和枪声便显得凌乱,渐渐支撑不住。
在绿营兵几次凶狠的攻击后,他们终于放弃阵地,匆匆向北逃去。
队伍混乱,旗帜歪斜,颇为狼狈。
沈棣辉大喜过望。他立刻率领后续部队,渡过临时搭起的浮桥,进驻了被放弃的西军营寨。
他刚踏上北岸,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的辛辣,和淡淡的血腥味。
就见率部冲锋的梁定海,急匆匆赶来。
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连头盔上的缨子,都在微微颤抖。
“大人!老天开眼!西贼果然染上瘟疫了!”
梁定海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沙哑,手指着南阳庄。
“庄里有间屋子,他们撤得匆忙,里面留了一具没带走的尸首。看军装,竟然是个上校!”
旧朝和西军打了多年仗,对他们的军制很了解。
一名上校,通常统领一个旅,四五千人。
相当于绿营里的参将或者游击,是不折不扣的中坚将领。
这样的人物死了,对任何军队来说,都是一种损失。
沈棣辉心头一跳,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他急忙追问:“在哪儿?快带我去看!”
在梁定海引路下,两人带着几名亲兵,快步来到村中,一所位置较偏的民房前。
这屋子砖墙瓦顶,比周围的好些,原本可能是村里富户。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怪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浓重的草药残味、汗腥气和淡淡的腐臭。
主卧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
陈设简陋,好多家具像是被逃难的原房主搬走了。
一眼看去,只有一张旧木床,一张四方桌,和墙角两个用以装东西的空箩筐。
然而,就在这闷热的岭南夏末,床上却赫然铺着一床厚实的蓝色印花棉被。
被褥凌乱不堪,皱成一团。
仿佛死者生前,曾在里面剧烈挣扎扭动,想摆脱某种无形的痛苦。
那具穿着西军黄色呢料上校军服的尸体,直接挺躺在床上。
死者年约三十多左右,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双眼没有完全闭上,空洞地望着结满蜘蛛网的房梁,瞳孔已经浑浊了。
皮肤是极不祥的死灰色,毫无血色。
但仔细看,脖子、手背等露出来的地方,有大片明显的黄疸痕迹,颜色很深。
身躯消瘦得厉害,颧骨高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白,呈现出严重脱水的迹象。
只有腹部有些不自然地微微膨隆,把呢子军服,撑起了一个弧度。
所有这些症状,对久在岭南、见过太多类似病例的沈、梁二人来说,再熟悉不过。
正是被恶性瘴疠夺命后的典型模样。
床边的四方桌上,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碗。
碗底剩着小半碗早已凉透、颜色深褐像酱油的药汁,表面结了一层膜。
桌子一角,堆着一小撮药渣,散发出更浓的苦涩气味。
几只肥硕的苍蝇,嗡嗡地绕着药碗飞,最后落在碗边上,搓着前足。
地上扔着一件被汗渍,和不知名污渍浸透的白色里衣。
上面沾着些,已经干涸的暗色呕吐物痕迹。
床下有一只歪倒的木盆,盆沿搭着一块湿漉漉的布巾。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生命被疾病无情吞噬后,留下的颓败和污浊。
之前听张起鹍说,二人心里还有几分怀疑。
如今这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那狰狞的病容和满屋的疫病气息,由不得他们不信。
“去,把营里的医官叫来。让他辨一辨,这到底是什么药。”
沈棣辉对亲兵吩咐道,他自己却不愿在这充满疫气的屋子里多待,仿佛多留一刻就会被传染。
他快步退到屋外,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压住胸口的烦恶感。
随后,士兵们在打扫战场时,又陆续发现了数十具,因瘴疠而死的西军尸体。
军衔高低不等,从普通士兵到尉官、校尉都有。有的蜷在墙角,有的直接倒在营帐里,死状大多差不多。
唯独上校,只有这一个。
“大人,看来西贼营里疫情猖獗,是确凿无疑了。”
梁定海语气肯定,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快意。
他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似乎想驱散那萦绕不去的病气。
“我就说这股西贼怎么这么不堪一击。原来是他们的旅官病死了,军中又折了这么多军官,哪里还能有什么斗志!”
“这瘴疠,可比咱们的枪炮厉害多了!”
不仅如此,绿营兵在打扫战场时,还发现西军仓促撤退间,遗弃了不少枪支和几门火炮。
甚至还有一些,没来得及销毁的粮草和几箱弹药。
可见他们撤退得多么慌乱。
不久,随军医官查验完毕,前来回报。
那碗里剩下的药,经过辨认,确实是治疗瘴疠的“常山槟榔散”。
而那西军上校的死因,经查验,也确实是恶性瘴疠导致的。
医官补充道:
“看他的症状,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将军也要小心防疫,不能让瘟疫在咱们军中流传。”
沈棣辉连忙吩咐医官,让他组织人手,拆掉村里的一些房屋,把这些西军留下的尸体全部烧掉。
烧完的残骨,要挖深坑埋好。
到了傍晚,前去侦察的哨马疾驰回报。
溃败北撤的西军,已经在十里外的平山村停下。
他们和另一股西军合兵一处,总人数达到了四五千。
正在那里抢修工事,打算固守。
沈棣辉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强抑激动,立刻唤来军中文书起草捷报。
沈棣辉亲自口述,命文书斟酌词句,务求行文昂扬,直呈总督叶明琛。
信中极力渲染南阳庄一役,绿营军如何浴血奋战,大破西贼。
他报称“斩获数千”,并着重强调“阵斩西贼主将上校一名,其余校尉军官数十”。
又称历经苦战,军火物资,尤以洋炮开花弹消耗最巨,库存将尽。
而前方西贼仍据坚阵顽抗,故恳请总督速发援兵与粮秣补给,以期乘胜扫荡,克竟全功。
至于西军疫病流行之事,信中略提一笔。
他特命文书写明:为防瘴疠危及王师,已将敌军遗骸——无论战死病死——尽数焚毁深埋,以绝病源。
如此,防疫之事既行,那“斩获数千”的首级,自然也无人能够核验。
信的末尾,他笔锋一转,力陈此乃天赐良机,千载难逢。
当趁西贼新败病弱,人心惶惶,速集重兵,一举荡平花县之敌,端掉西军大营。
他在信的最后写道: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西贼之病,比枪炮更厉害!”
“要是等他们缓过气来,恐怕后患无穷!恳请部堂大人速做决断!”
文书拟好信件,沈棣辉亲自验看后用印。
并挑出数名伶俐的心腹,细细叮嘱一番。
让他们带上那些因疫病而死、被遗留的西军校尉军官的军服、军衔、印信等证明物件,星夜奔赴五羊城报捷。
随后,他下令全军在南阳庄扎稳营盘,加固浮桥,清点缴获,兑现承诺的赏格。
一边休整,一边等待着从五羊城来的援军,和下一步的指令。
暮色笼罩了北岸营地。
绿营军中军大帐前,却火光通明,人声鼎沸。
书记官高亢的唱名声、银锭落入手掌的清脆撞击声、和士兵们兴奋的谢赏声,混杂在一起,压过了营地里的其他声响。
空气里飘散的,除了晚饭的饭香,更有一股被实实在在的银钱激发出的、高涨的情绪。
“王大有,先登敌垒,赏银五十两!”
被点到名的汉子挤出人群,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双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
才小心翼翼地,从长官手里接过那两锭雪白的官银。
他紧紧攥住,好像攥着一家老小好几年的口粮。
咧开的嘴,再也合不拢了。
不远处,几个已经领到赏银的兵卒围成一圈,互相比较着手中的收获。
不时爆发出或羡慕,或得意的哄笑声。
白天搏杀的恐惧和疲惫,在这时被这沉甸甸的银子,冲刷得干干净净。
沈大人战前那句“率先登垒者,赏银五十两”的承诺,不再是空话。
它变成了眼前这真真切切的财富和荣耀,点燃了每一双望向北方的眼睛。
沈棣辉背着手,站在稍远处的阴影里,安静地看着这喧闹的场面。
他知道,此刻发出的每一两银子,都比任何激昂的演说更能凝聚人心。
这笔赏银砸下去,就是在全军心里种下了一颗求战的种子。
只等援军一到,它就会破土而出,变成下一场战斗中更加凶猛的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