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正月三十,采石矶的雪裹着江风,打在人脸上像刀子割。黄得功站在主峰炮台的垛口后,望着底下密密麻麻的营帐,指节攥得发白。他身后各处的营房里,一万五千名士兵缩着脖子躲风雪——其中一万是南京大营派来的“精锐”,说是精锐,其实都是些没门路的穷汉子,有钱有势的早花钱买通上官躲在南京城里了。这些人穿着浆洗得发亮的号衣,手里的鸟铳却锈得一抹一手铁锈,此刻正围在火堆旁抽着劣质烟,没人看一眼山下的动静。
剩下五千是采石矶原驻兵马,老的老,弱的弱,号衣上补丁摞着补丁,手里的长矛歪歪扭扭。只有黄得功自己带来的七百家丁,穿着贴身的铁甲,腰里别着短铳。因为武昌兵工厂的左轮手枪太贵,黄得功买不起,所以只好先拿短铳给家丁们凑合着用。家丁们此刻正在围着火堆擦拭兵器,时不时往山下瞥一眼,眼里透着股狠劲。
“将军,南京来的那帮货又在赌钱了。”亲卫队长张彪裹着件旧鸳鸯战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刚才山下楚逆叛军骂得最难听的时候,他们还在帐篷里掷骰子,说输赢都比在这儿挨冻强。”
黄得功猛地转身,腰间的佩刀“哐当”撞在炮身的锈迹上。他看了眼炮台上的八门老炮——都是正德年间铸造的老古董,炮口锈迹斑斑,填的还是实心铁弹,据说最远能打三里地,但最近这十几年可没人真敢放两炮试试射程,毕竟弄不好试试就逝世了。
而山下李明的炮兵阵地,那些黑沉沉的后膛炮杵在雪地里,炮口闪着冷光,炮盾上的白漆写着“武昌兵工厂”,谁都知道那玩意儿不仅打得远,用的还是开花弹,炸开时铁片子能飞几丈远。
“让他们赌。”黄得功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头,“传我令,家丁队守住炮台,其余人……守住隘口就行,别让反贼轻易上来。”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一万五千人里,能指望的只有那七百家丁。南京来的“精锐”是来混日子的,采石矶的旧部是来凑数的,真打起来,跑的比谁都快。昨夜巡逻队抓了三个想溜的南京兵,砍了脑袋挂在营门口,今天一早看,那三颗脑袋的眼睛都被老鹰啄没了,黑漆漆的眼眶很是瘆人。
卯时三刻,山下的鼓点突然炸响。王广宇的第一师约一个团,列成十排的横队,一排排士兵肩扛着步枪,枪管几乎成一条条直线,动作整齐划一。阵前的炮兵正往炮膛里装填弹丸和药筒,一个年轻的炮手正用推弹杆用力把药筒推送到炮膛内。路口的柴草堆燃起来,黑烟裹着雪沫往山上飘,呛得隘口的南京兵直骂娘,却没人敢探头看一眼。
“黄得功!你带的是娘们吗——”王广宇的破锣嗓子穿透烟雾,“南京来的怂货!有种下来单挑啊!躲在山上瑟瑟发抖,对得起你那身皮吗——”
隘口的南京兵油子们缩着脖子笑,有人胆大的甚至还跟着起哄:“黄将军,你不是天天夸耀说自己有万夫不当之勇吗?下去跟他比划比划啊!”百户张能想喝止,刚开口就被个满脸横肉的士兵推了个趔趄:“你算老几?有本事你去挡炮子?”
张能大怒:“你敢顶撞上官?”
横肉兵满脸不屑地道:“上官个球!兄弟们都三个月没发饷银了!就这次来采石矶卖命,老子才领了五钱开拔银。有钱发你才是上官,没钱发老子认你个球!”
身旁一群士兵一听饷银,也都被引燃了不满情绪,纷纷附和、咒骂,眼看弄不好就是一场兵变。
就在这时,南侧山腰突然传来“轰隆”一声——是苏怀玉的人得手了!他们用粗绳,像壁虎似的一个接一个爬上了悬崖峭壁。守在南侧的是采石矶旧部,大多是些四五十岁往上的老兵油子,听见动静有的慌忙往石垛后躲藏,有的不知死活想上前去看看情况,结果没走几步就被手榴弹炸得飞起来,残肢混着雪块扑簌簌地落下。
“南侧失守了!”了望哨的尖叫刚落,南面就响起了步枪的成片射击声。苏怀玉的第二师突击队已经全部上了山崖,迫击炮架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咚”的一声,炮弹正落在南侧炮台的火药堆里,火光冲天而起,把半个江面都映红了。
黄得功心里一沉,刚要喊家丁队支援,就见南京来的千总李三柱提着刀跑过来,棉甲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绸子袄:“将军!反贼火力太猛,弟兄们顶不住了!要不……咱们撤退?”
“退你娘的!”黄得功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给老子顶住!不然砍了你喂狗!”
李三柱滚在雪地里,爬起来时脸都白了,却梗着脖子喊:“将军!弟兄们不是怕死,是真打不过人家啊!他们的步枪能打一百步,咱的鸟铳五十步就没准头了!”
话音未落,江面上突然传来炮声。董鹏飞的三十艘快船顺流而下,船头的后膛炮喷着火舌,开花弹在水军大营里炸开,木片混着船板往江里掉。采石矶的水师战船都是些破烂货色,根本来不及起锚,就被轰得四分五裂,船上的士兵抱着木板往岸边游,刚到浅滩就被快船的步枪打倒一片。
“水师完了!”张彪的声音发颤,指着江面的浓烟,“将军,家丁队已经分守三个炮台了,可南侧……”
黄得功没说话,拔刀出鞘,刀光在雪地里闪了一下。他冲家丁队吼道:“跟我去南侧!把反贼给老子打下去!”
身边仅剩的百余家丁应声而起,铁甲在雪地里撞出脆响,短铳别在腰间,手里的长矛亮得刺眼。他们刚冲到半山腰,就撞见南侧炮台的溃兵——都是些采石矶的旧部,抱着脑袋往主峰跑,看见黄得功就喊:“将军!反贼有迫击炮!挡不住啊!”
家丁队没停脚,迎着枪林弹雨往上冲。一个独眼家丁挺着长矛捅倒两个溃退下来的士兵,刚要喊杀,就被一颗流弹打穿了喉咙,血喷在雪地上,像朵炸开的红梅。黄得功挥刀劈开飞来的手榴弹,“轰”的一声巨响,铁片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身后的松树上。
在黄得功带头冲锋的鼓舞下,家丁们不顾生死,顶着盾牌,奋勇冲锋,随即便成片成片的被步枪、手枪打倒在地。
黄得功靠着猛冲,居然带着幸存的几十名家丁一头冲进了苏怀玉的突击队!
短兵相接的瞬间,家丁队的狠劲显出来了。他们三五成组,用长矛挑开步枪,短铳抵近了打,逼得苏怀玉的士兵节节后退。苏怀玉躲在一块岩石后,看着那群红着眼的家丁,对身边的参谋说:“这才是真能打的,其余的都是废物。”
就在这时,主峰炮台突然传来混乱的枪声。原来是苏怀玉派去偷袭的三十人小队得手了!黄得功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见南京来的李三柱带着人往山下跑,边跑边喊:“反贼打进主峰了!快跑啊!”
“拦住他们!”黄得功怒吼着想去追,却被苏怀玉的士兵缠住。一个大别山出来的老兵,端着步枪瞄准了黄得功的后心,扣动扳机的瞬间,张彪猛地扑过来挡了一下,子弹打在张彪的铁甲上,鲜血飞溅到雪地上,殷红了一片。
“将军!快走!”张彪忍着剧痛推着黄得功往西面炮台退,“家丁队快顶不住了!”
黄得功刚退到西门炮台,就看见副将田雄站在炮身旁,手里的弓拉得像满月。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南京兵,手里的鸟铳都对着家丁队。
“田雄!你要反?”黄得功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寒心。这是跟他从辽东打到江南的老兄弟,当年在锦州城下替他挡过一箭,现在却把箭对准了他。
“将军,对不住了。”田雄的手在抖,弓弦勒得指节发白,“南京来的弟兄不想死,我……我也不想死。李明说了,降者不杀,还把欠饷补足。”
“欠饷?”黄得功突然笑了,笑声在炮台上空打转,“你忘了当年在辽东,弟兄们啃着树皮守宁远?那时候你说,有口气就得守着大明的土!现在为了钱,你要射我?”
田雄的脸涨得通红,突然松开弓弦,箭“嗖”地一声钉进黄得功的脖颈,箭羽在风里簌簌发抖。
“将军,下辈子……别做武将了。”田雄的声音像哭。
黄得功捂着脖子,血从指缝里涌出来,染红了胸前的铁甲。他看着田雄,又看了看那些往山下跑的南京兵,突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佩刀往自己心口捅去。刀刃没柄而入,他晃了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砸在炮台的锈迹上,溅起一片雪粉。那双总是瞪得圆圆的眼睛,此刻望着阴沉的天,仿佛还在等南京来的援兵。
“将军!”剩下的十几个家丁怒吼着扑向田雄,却被他带来的南京兵用鸟铳、弓箭射杀一片,刀光剑影里,血把炮台的雪都泡透了。田雄砍倒最后一个家丁,喘着粗气走到黄得功的尸身前,拔出短刀砍下头颅,用布一裹,提着往山下跑。边跑边命令手下:“打白旗,投降!”
山下的王广宇正指挥炮兵轰击主峰,突然看见西面炮台升起白旗。紧接着,江面上的炮声停了,董鹏飞的快船正拖着几艘投降的战船往岸边靠。他刚要下令冲锋,就看见田雄举着个血淋淋的布包往山下跑,边跑边喊:“黄得功死了!我降了!”
王广宇勒住马,看着田雄跪在雪地里,把那颗双目圆睁的头颅高高举起。他突然觉得没意思,挥了挥手:“停止炮击。”
苏怀玉从南侧山腰下来时,正撞见田雄被士兵押着往帅帐走。他看了眼田雄身上的血迹,又望了望主峰炮台上那面被鲜血染红的明旗,突然对身边的参谋说:“记上,黄得功,力战而亡。”
参谋愣了愣:“可是田雄……”
“他是力战而亡。”苏怀玉打断他,往江面上看了一眼。夕阳正把江水染成血红,远处的南京城隐在暮色里,像个巨大的坟头。
李明赶到采石矶时,雪已经停了。他站在西面炮台上,摸着那门被黄得功的血浸过的老炮,又看了看田雄献上的人头。张彪的尸体还趴在炮台下,手里攥着半截长矛,矛尖上的鲜血不知是谁的。
“找口好棺材。”李明的声音很轻,被江风卷着往远处飘,“把黄得功葬在矶头,碑上就写‘大明总兵黄得功之墓’。”
江面上的船帆正往南京方向动,帆布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无数只展开的翅膀。李明知道,过了采石矶,南京城就只剩下一层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