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书陆廷弼一早便上了奏折,恳请辞官归乡。
他在折中痛陈教子无方,称已无颜留居京城。
新帝轩辕岚沉吟片刻,准了他的奏请。
其余官员倒是安分守己,各司其职;
那些曾依附旧皇子的党羽,此刻个个像受惊的鹌鹑,缩着脖子不敢妄动。
新帝性情未明,他们摸不清深浅,只得收起往日的张扬。
一言一行都透着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触了龙鳞。
朝堂之上,人人都透着几分拘谨,全然没了往日结党营私时的气焰。
最是体会到悲喜交加滋味的,当属云岫、易疏桐等一众初入朝堂的年轻官员
他们本是意气风发,满心盼着能为大炎朝挥洒热血、施展抱负。
谁料世事骤变:皇上薨逝,大炎朝的国号也随之成为过往。
正当他们陷入惶恐无措之际,却猛然惊觉。
那个平日里常与他们一同饮酒品茶、闲散不羁的风流王爷,竟成了新朝太子。
一时之间,先前的茫然与忐忑烟消云散,胸中重又燃起热忱。
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又能大展拳脚了。
新的凌天国,似乎更对他们的胃口,更容得下他们这份初生牛犊的闯劲。
唐婉清望着书房里的几个小姐妹,目光在她们脸上流转。
林若羽身着太子妃华服,锦绣纹饰衬得她愈发端庄明艳,眉宇间带着初为人妇的温润。
魏紫樱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抬眼时正好对上唐婉清的视线。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一旁的上官文茵。
她现在瘦得厉害,显得过分宽大的衣衫在身上晃晃荡荡。
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起来,脸色也透着几分憔悴。
唐昭恢复记忆后,便刻意疏远了上官文茵。
这事说来曲折:上官凌云知晓女儿心意后,虽对唐唐昭的身世存过几分疑虑。
却信得过唐逸尘的人品与眼光,对女儿的心思也就默认了。
毕竟只要女儿喜欢,对方品行端正,也不是不可以。
谁料托媒人一说,竟被唐昭婉拒了。
上官凌云当即动了怒——自家女儿哪里不好,竟被这般嫌弃?
他直接找上门去,非要问个明白。
唐昭也不遮掩,只说自己身有顽疾,恐不适宜婚配。
这话一出,上官凌云反倒没了言语。
他就这一个女儿,纵是再疼爱,也舍不得让她嫁过去守一辈子活寡。
唐婉清心里清楚,唐昭身子并无大碍,不过是心里过不了哪道坎。
或许,本就没有那份心思,又或许是没有对上官文茵动心。
感情的事,从来勉强不得,她也不便多做干涉。
“哎呀,你就非得在唐昭这棵树上吊死?”魏紫樱终究按捺不住,语气里带着几分急意。
“这次新入朝的青年才俊一抓一大把,哪个不比他好?”
魏紫钰悄悄看了姐姐一眼,没接话,低头继续给怀里的赤焰顺毛。
林若羽也望着上官文茵,欲言又止,末了只轻轻叹了口气。
唐婉清瞧着魏紫樱气红的脸颊,心里了然。
她父亲魏擎越为她定下一门好亲事——男方是内阁中书科的楚清砚,与魏紫樱同好书法,两人一见倾心。
魏擎越奏请新帝轩辕岚赐婚,很快便得了准允。
连带着魏紫钰也定了人家,是翰林院修撰温逸琛,近来很得魏擎越赏识。
这些新入朝的官员,原是太子轩辕瑾书暗中选拔的人才。
轩辕岚自然信得过自己儿子,他大笔一挥,成全了魏家这两段姻缘。
许是自己得了圆满,魏紫樱更替上官文茵不值。
上官文茵辛辛苦苦将唐昭从危难中救回,唐婉清又费心将人医好,到头来竟落得这般轻视。
她越想越替好友抱屈,索性直接撺掇起来。
“你瞧那云岫,论相貌不输唐昭,年纪更轻,学问也是数一数二的,何不……”
“紫樱,别说了。”上官文茵出声打断,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抬眸望向唐婉清,眼圈霎时红了,忙又低下头。
她指尖攥紧了衣角,语气却异常执拗:“这辈子,除了唐昭,我上官文茵谁也不嫁。”
魏紫樱被堵得瞠目结舌,急得扭头看向唐婉清。
眼神里满是不解——难不成唐昭真给她下了什么迷魂药?
林若羽望着唐婉清,眉宇间染上几分怅然,轻声道。
“你真的要走?关外天寒地冻,这一去,咱们怕是再难相见了……”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让上官文茵和魏紫樱才猛然想起唐婉清即将远行的事,心头的不舍瞬间漫了上来。
魏紫钰听了后也默默拿起锦帕,悄悄拭了拭眼角。
“将军本就该在战场上,而非困在这京城的方寸之地。”
唐婉清缓声道,语气平静“况且叶老将军年事已高,他终究放心不下。”
还有一桩事她没细说——该报的仇,已然了结。
昨日听闻,轩辕睿渊醉酒后,被侧妃楚青黛连刺数刀。
皇上轩辕岚虽派了太医前去救治,却也只保住他一命。
生育能力尽失不说,心口那刀震损了心脉,往后怕是只能卧病在床,日夜煎熬了。
苏贵妃向皇上轩辕岚奏请,愿带着自己的儿子迁出宫去,另择府邸独居。
轩辕岚当即爽快应允,还特意拨了些人手供她们母子驱使。
轩辕睿渊重伤之后,唐婉兮便带着儿子重新回了王府。
她只守着自己的一方小院,平日里抄经养花,鲜少与府中其他人往来,日子过得倒也平静无波。
至于三皇子轩辕恒瑜,更是早已成了笑话。
自打他父皇轩辕震霆传出病重的消息,他便日日担惊受怕。
没过几日就彻底吓疯了,如今被圈在府里,时而哭时而笑,再无半分皇子模样。
恩怨已了,京城于她而言,已是该放下的过往。
将军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映着轩辕瑾书铁青的脸。
他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瞪着对面气定神闲的叶凛萧,声音里满是愤愤不平。
“叶凛萧,你这叫够意思?
你把小爷我死死困在这京城的牢笼里。
自己倒好,拍拍屁股就要去关外潇洒,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叶凛萧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目光掠过他炸毛般的模样。
声音里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里透着几分轻快。
“都已是太子了,还一口一个‘小爷’?该有个储君的样子了。”
说着,他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烛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片沉静的认真,他直视着轩辕瑾书的眼睛,声音陡然沉了几分。
“我从没怀疑过你的能力。
凌天国交到你手上,定会比往日更兴旺,百姓能过上更安稳的日子——这点,我信。”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里添了几分铿锵。
“而我,就在关外替你守着大门。
风霜也好,狼烟也罢,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贼寇踏入凌天国的土地,定护得这江山万里无虞。”
话落,他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眼底的笑意又漫了上来。
“所以,太子殿下,这京城的担子,你可得稳稳接好了。”
叶凛萧还有一层心思未曾说破。
轩辕瑾书望向婉清时,那眼底若有若无的情意,总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隐忧。
权力是柄淬了毒的双刃剑,一旦紧握,便极易催生膨胀的野心。
心底的欲望会如藤蔓般疯长,疯到连理智都无法缚住。
如今轩辕瑾书尚有余温的兄弟情分压着那份念想,可他不敢赌将来。
谁也说不准,当储君的权柄日渐沉重,当那点朦胧的情愫被欲望催化,会酿成怎样的局面。
所以,他必须带婉清离开,去关外,去一个远离这京城权谋漩涡的地方,过几天真正安稳的日子。
这既是为了婉清,也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守住那份尚未变质的兄弟情。
离开京城的这一日,天空澄澈如洗,阳光泼洒下来,将长街染得一片明亮。
皇上轩辕岚亲自携太子、太子妃前来送行,新晋的官员们也都随行在侧。
长街两侧站满了人,一时间竟有几分热闹。
林若羽望着唐婉清,眼眶微微泛红。
如今身为太子妃,她终究不能像上官文茵她们那般。
拉着婉清的手肆意哭啼,只能将不舍深深压在眼底,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袖。
她想起当初,自己本不愿嫁给轩辕瑾书,更不想日后被皇后之位束缚。
是母亲一语点醒她:若皇位落入大皇子或三皇子手中,以他们对唐婉清的执念,定会纠缠不休,永无宁日。
后来,她又做过一个异常清晰的梦。
梦里,自己被沈宏煦的儿子沈兆佑设计失了清白。
不得不嫁入沈府,结局竟是死于难产。
梦醒后,她猛然想起唐婉清曾反复叮嘱——宴会上切不可穿红色。
林若羽至今不明白唐婉清是如何窥得先机的。
但她看得真切:婉清打心底里是厌弃大皇子。
既然终究要嫁人,那便嫁去权力的最顶端。
唯有站在那个位置,她才能真正拥有护住挚友的力量。
此刻望着唐婉清即将远去的身影,她默默在心底念着。
前路漫漫,愿你在关外安享岁月,而这京城的风雨,有我替你挡着。
唐昭与云岫并肩立于道旁,望着远处整装待发的队伍。
唐昭眉宇间凝着几分不舍,却终究只是静静站着。
他比谁都清楚,婉清此去,是必须要走的路。
太子看向她时,那份毫不掩饰的偏爱与欣赏里,藏着太过炙热的温度。
灼得人不敢久视,也容不得半分侥幸。
云岫的目光掠过那列金戈铁马,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忽然生出几分向往。
他想,若能去战场上闯一闯,排兵布阵、挥斥方遒。
大约比整日埋首案牍、算计着修渠挖沟要有趣得多。
风拂过他的衣袍,眼底竟燃起几分跃跃欲试的光。
轩辕瑾书望着马上的叶凛萧,心头翻涌着复杂的滋味。
这些时日,叶凛萧耗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心力,他都看在眼里。
将几座城池的军队一一收拢麾下,为的就是父皇攻入京城时,能一路畅通无阻,少些波折。
此刻望着那个熟悉的人,有太多不舍涌上心头。
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里缠缠绕绕。
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又带着细细密密的疼。
轩辕瑾书的目光又落在正与姐妹道别的唐婉清身上。
心口那处空落的疼骤然加重,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一般。
他张了张嘴,想叮嘱些关外风霜重、记得添衣。
或是有难处便传信回来,可话到嘴边,终究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被风一卷,便消散无踪了。
星耀偷偷瞟了眼身旁的翠缕,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心里美得像揣了蜜。
主子早说了,一回关外就给他们三个侍卫办婚事,让他们立马完婚。
他偷偷盘算着,说不定自己还能比主子先抱上娃呢。
唐婉清望着哭得抽噎不止的上官文茵,放柔了声音低声道。
“有些事急不来的。受过太多伤的人,心就像裹了层硬壳,敏感又多疑,不太容易对人敞开心扉。
你觉得是贴心的关怀,在他看来,或许反倒成了怜悯。”
她轻轻拍了拍上官文茵的胳膊,目光温和而坚定。
“既然认定了,就慢慢来,一点点焐热他的心。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信你能做到。”
上官文茵本已渐渐止住哭声,听了这话,积攒的情绪再也绷不住,“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委屈、难过、心疼、不舍……百般滋味一股脑涌上心头,搅得她泪如雨下。
自己这份执念,其他人也许认为自己鬼迷心窍。
因为这世上,只有唐婉清知晓前因后果。
所以,也只有她,能懂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这些天的痛苦煎熬。
魏紫钰有些诧异望着她,婉清不过是去关外。
真想念了,寻个机会过去便是,怎么哭得这样肝肠寸断?
魏紫樱伸手拍了拍上官文茵的肩膀,带着点打趣的语气道。
“你瞅瞅你,这么多百姓看着呢,倒比我这眼红红的妹妹还能哭。”
说着,她朝一旁眼圈泛红的魏紫钰扬了扬下巴。
“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常传信。”
唐婉清说着,眉头微蹙,胃里一阵翻搅,只想赶紧回马车上喝口热水压一压。
翠缕在一旁急得手心冒汗。
夫人已有近两个月身孕,只是夫人一直身子纤细,看不出来。
这几天夫人一直不大舒服,这几位郡主又拉着夫人哭哭啼啼许久,早过了该服药的时辰。
她频频望向马车,只盼着这场道别能快些结束。
上官文茵也察觉到唐婉清神色间的异样,忙拭去眼泪,朝翠缕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扶唐婉清上马车。
马车刚一动,翠缕便急忙唤星瞳端出温好的汤药。
叶凛萧正骑在马上,鼻尖忽然萦绕起一缕淡苦的药香。
大脑里迅速分辨出药材的名称功效——是安胎药?
他心头一震,纵身便跃入车厢。
动作快得让马车里的翠缕手一抖,汤药险些泼洒出来。
“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唐婉清抬眼看向他,嘴角还带着点打趣的笑意。
叶凛萧哪顾得上旁边的丫鬟,一把攥住她的手,声音里满是急切。
“你怀孕了?怎么不告诉我?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传府医!”
星河在一旁撇了撇嘴:“夫人自己就是医者,况且她本就不想让旁人知晓有孕的事。”
叶凛萧却没半分不悦,只抬手轻轻揉了揉唐婉清的头顶,眼底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语气里带着点自责:“辛苦你了。这段时间琐事缠身,竟连你怀孕都没察觉,是我的不是。”
唐婉清拍了拍他的手,温声道:“你要忙的事太多,我便让她们瞒了下来。
如今离了京城,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消息很快传开,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了夫人有孕的喜讯。
这次将军府几乎举家返回关外,只留了一对老夫妇看守宅院。
——他们的儿子在城门口当值,老两口愿留下,也好顺便照拂儿子。
吴伯和蔡嬷嬷听闻消息,急忙从前面的马车赶了过来。
蔡嬷嬷抱着几床软被,非要铺在唐婉清的车厢里,生怕路途颠簸伤了夫人;
吴伯更是直接让双喜和星耀下来,执意要亲自驾车,说这样才稳当。
星耀张着嘴,刚还在偷偷乐呵自己或许能先抱上娃……没想到主子这就要当爹了。
一想到马上就有小主子可以逗着玩,他乐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星晨望向马车的方向,心里也替主子欢喜,只是面上依旧平静。
他只默默将马车旁的帷幔又拢了拢,挡住些迎面的风。
整个队伍因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添了几分融融暖意,连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都似轻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