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公公见状,忙悄悄抬手,指向下方第一排中间的蓝衫男子。
轩辕震霆垂眸瞥去,见那书生生得眉目清朗,比起陆铮言那等奸猾之辈,倒真是养眼得多。
唐婉清正静坐品茗,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抬眸,正对上第一排坐在唐昭旁边的一位书生的视线。
那人身着靛蓝长衫,熨帖整洁,领口袖口系得一丝不苟。
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发顶,漾开一层柔和的光晕。
眉峰如墨笔轻描,眼尾微扬,自带几分天然笑意;
鼻梁秀挺,唇色偏淡,唇角弯起时便添了几分温润。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便是握着茶杯的姿态,也透着股清雅气度。
他静静坐着,宛如一幅精心勾勒的水墨画,俊得清清爽爽,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底蕴。
星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俯身轻声说了这学子的名字。
唐婉清微微颔首,想起方才名单上那个格外醒目的名字——云岫,“云无心以出岫”。
云岫见唐婉清朝自己看来,当即展颜一笑,神色坦荡,落落大方。唐婉清亦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那边轩辕瑾书正把玩着折扇,指尖忽然一顿。
云岫这小子,自第一场诗会便一路闯进决赛,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手暗器功夫更是神妙。
才情出众,性子爽朗,喝酒划拳也毫不含糊,这些时日两人早已熟络。
他不动声色地瞪了云岫一眼:这鸡贼的家伙,盯着婉清看什么?欠揍不成?
唐昭也察觉到云岫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微微挺直脊背,恰好挡住了唐婉清的身影。
云岫看了唐昭一眼,低头浅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又饮了一口。
他心里不禁暗自赞叹:原来这位便是清平公主。
与自己先前揣测的模样竟有些出入。
或者说,是远比想象中更令人惊艳。
无论是那份倾城容貌,还是眉宇间流溢的从容气度。
都远在自己预期之上,真真让人见之忘俗。
陆铮言此刻正歪歪的在陆府的软榻上。
左腿的伤口处隐隐作痛,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
他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万万没料到,那个看似文弱的云岫,竟还藏着一身武功。
那天他提着两罐新茶去拜访唐逸尘。
刚到唐府,管家便引他进了偏厅,说是老爷正与唐昭在筛选此次学子的文章。
让他稍候一会,又备下了茶点才退下。
陆铮言心里打着算盘:当面去问唐逸尘,自己未必能听到实情。
倒不如悄悄听着唐逸尘与唐昭闲谈,或许能探些底细。
于是他借着如厕的由头避开了唐府下人。
悄悄绕到书房后窗,屏息细听。
果然听见唐昭提起一名叫云岫的学子,赞其文章立论精妙;
又说还要再观察几日,看看其余学子中是否有能压过他的。
唐逸尘看过文章后却道:“这一众学子里,或有才艺出众者,但若论文章,怕是难有能及云岫的了。”
正听到此处,管家来报右相林怀仁来访,唐逸尘与唐昭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了书房。
陆铮言见状,待唐昭也出了门,当即翻窗潜入书房。
他熟门熟路地在书案堆叠的文章中翻到云岫的卷子。
看也没看便塞进袖中,又从后窗翻出,借着巷弄掩护,悄悄从唐府后门离开了。
当天他连文章内容都没来得及细看,只匆匆抄了一份。
以“凌渊郡任职数年,苦思治水之策”为由送进宫中,呈给了皇上。
神不知鬼不觉,为稳妥起见,他当晚便约了云岫在一品楼小聚,假意喝酒聊天,实则想探探对方底细。
又过了两日,陆铮言又邀云岫去城外别院,特意备了船,想在湖上动手。
酒过三巡,见云岫似有微醺之意,他心中暗喜。
他悄悄摸出袖中匕首,想趁其不备一刀了结,再将尸体抛入湖中灭迹。
哪曾想,云岫看似醉态,结果身手却快如闪电。
只见他手腕一翻,竟稳稳夺下匕首,顺势一转,寒光直刺陆铮言大腿!
陆铮言疼得惨叫一声,见云岫还要再刺,慌忙翻身跳入湖中,借着水势躲避。
直到这时他才惊觉,云岫根本没醉。
若非自己早年学武时被逼迫练过闭气浮水的功夫。
今日怕是要么死于刀下,要么溺毙湖中了。
云岫在船上又等了片刻,不见他露头,便径自划船离开了。
陆铮言大腿伤口深可见骨,又在冷水里泡了大半日。
他一回到府中便发起高烧,一连十几天反反复复,至今未愈。
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垂落的绿藤,眼前又浮现出女儿陆浅浅被下人捆着塞进小轿、送往楚府的模样。
本指望回京后能让女儿攀附上叶凛萧,嫁入将军府做靠山,这希望也成了泡影。
算算时日,今日正是宸鉴青衿会的最终对决,皇上该见到云岫了吧?
一想到那篇送进宫的治水策论,陆铮言便心头发慌。
唐逸尘与唐昭都见过原文,而他又没能除掉云岫,此事迟早会败露。
他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此次回京,竟没一件事顺顺当当。
想当年除掉亓官千澈,何等利落!
即便唐逸尘后来知晓他那篇惊世文章是剽窃亓官千澈的,那又能如何?
唐逸尘还不是碍于种种顾忌,半句不敢声张。
可如今……这云岫,偏偏成了他的劫数。
唐婉清望着近在咫尺的皇上,不过几日未见,他的精气神已明显衰颓了许多。
她心里清楚,那蛊虫的死期也就在这几日了。
临死前蛊虫会拼命汲取宿主的生机,届时宿主的身体会急剧苍老。
此刻在她眼中,轩辕震霆周身已隐隐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前两日收到苏贵妃传来的消息,说她的产期就在这十几天内。
唐婉清虽然已经细心安抚,却也知道她心里仍免不了担心,自己也暗自派人留意着。
她收回思绪,见轩辕震霆接连抽查了五六个学子的学问。
想来这么多年,他也对当年陆铮言的文章产生了怀疑。
怀疑当年陆铮言剽窃了其他人的文章。
所以这次,会对每名学子多方面考究,生怕再出纰漏。
轩辕震霆撑了这许久,眉宇间已染上倦意。
他侧头看向唐婉清,唇边漾开一抹浅笑道:“清平公主难道就没有想考较他们的学问?
朕瞧着这些年轻人,个个满腹经纶,多才多艺呢。”
唐婉清起身敛衽一礼,语气带了几分打趣。
“回皇上,婉清自忖在诗书上远不及这些栋梁之才,实在是不敢班门弄斧。
今日,如果是丢了自己的脸面倒是无妨,可万万不能折损了皇上的颜面呀。”
“哈哈,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轩辕震霆意味深长的看了唐婉清一眼。
云岫抬眸望向正与皇上谈笑的唐婉清,心中不由泛起一丝疑惑。
她脸上虽带着笑意,眼底却分明藏着疏离,全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模样。
那份沉静从容的气场,沉稳得近乎内敛,倒像是历经了许多事,才沉淀出这般不动声色的气度。
唐昭望着眼前的皇上,思绪却飘回了过去。
若当年面对陆铮言时,皇上也能这般细心的多抽查几句学问,或许……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即便那时便揭穿了陆铮言的文章造假,皇上治了他的罪,自己又能如何呢?
当时自己,早已流落象姑馆,被囚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承受着剥皮削骨的酷刑。
他想起那个为自己动刀的男人——墨珩之。
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下颌,耳畔仿佛又响起墨珩之的声音。
他说自己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只是脸型太过硬朗,眉眼虽俊美却少了几分柔弱,不够惹人怜惜……
唐昭缓缓舒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此刻线条分明、骨节硬朗的手。
墨珩之曾那般偏爱他从前的手,为了不让他的指关节变粗,更怕留下疤痕、磨糙了皮肤。
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妥帖周到,只让他每日吹笛抚琴,连毛笔都不许碰。
每晚还会派人送来温热的羊脂,细细为他敷手、按摩指尖。
唐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苦的滋味顺着舌尖漫开,漫进心底。
他再也不是象姑馆里被人追捧玩弄的玉衡郎君。
更不是那个早已湮没于尘埃的亓官千澈。他是唐昭,仅此而已。
那场大火早已烧掉了玉衡的过往,那么,就让亓官千澈也随着旧岁一同埋葬吧。
“唐昭,你觉得这几位少年如何?”
轩辕震霆的目光落在下方静坐的唐昭身上,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
唐逸尘这个“侄子”,才华实在出众,若能早些出现,再多些历练,接替唐逸尘的位置,倒也并非不可。
唐昭敛了心神,从容回禀:“回禀皇上,臣自第一场诗会起便留心观察。
其中,云岫的文章最是出色——他熟知我大炎朝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与各地气候。
所以他提出的治国良策,字字皆贴合实务,绝非空谈。”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温逸琛博古通今,对历代典章故事的熟稔程度,实属罕见;
唐昭点评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串起珍珠的丝线,将众人所长一一串起。
“易疏桐的棋艺冠绝当场,落子如惊雷,收官似流水,攻守皆有章法;
叶锦彦的画技最是出众,笔底藏着山河气,泼墨时见风骨,工笔处显柔情;
楚清砚的书法亦有可观,楷如立石,行若流云,见字如见其人……”
他话音刚落,轩辕震霆便抚掌道:“说得好!便依你所言,给他们安排去处。”
说着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安顺,声音沉稳如钟:
“云岫,入工部营缮清吏司,专管宫室修缮,正好施展拳脚。”
“温逸琛,翰林院修撰,他博闻强识,去编修国史正合适。”
“易疏桐,詹事府主簿,詹事府掌东宫内外庶务,他心思缜密,又善弈,正好辅佐皇子们参详经纬。”
“叶锦彦,画院待诏,让他把大炎朝的江山胜景都画下来,藏于秘阁,留与后人看。”
“楚清砚,内阁中书科中书舍人,他笔力遒劲,抄写诏令最是妥当。”
“萧宇煦,翰林院琴待诏,每逢宴饮朝会,以琴音佐礼,既合他所长,也显我朝雅韵……”
十五位少年听得心头滚烫,原本忐忑的神色渐渐舒展,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激动。
尤其是听到自己的名字与职位相契时,有的红了眼眶,有的挺直了脊梁。
望向唐昭的目光里满是感激——若不是他句句中肯的点评,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哪能得此良机?
轩辕震霆看着阶下这群朝气蓬勃的少年,忽然对唐昭道。
“你这双眼睛,倒比朝堂上那些老臣更亮堂。”
唐昭躬身道:“臣只是实话实说。这些少年各怀绝技,若能置于合适之地,皆是栋梁。”
阶下的少年们齐齐躬身行礼,声音朗朗:“谢陛下恩典!谢唐大人举荐!”
唐婉清望着唐昭的身影,眸光微动。
今日这场举荐,恰似在这些少年心头埋下了一颗种子。
往后岁月里,无论他们在朝堂何处任职,行至哪一步,想必都不会忘了。
是谁在初见之时,便将他们的才长看得这般分明,又推了他们这关键一程。
这份知遇之恩,会像墨痕落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成了心底抹不去的印记。
唐婉清瞧见皇上眉宇间的倦色更浓。
显然是已经撑到了极限,今日这场诗会,大约也该到收尾的时候了。
轩辕睿渊的目光先落在唐婉清身上,随即扫过全场。
那十五名新晋的少年郎,脸上无不带着感激,齐刷刷地望着唐昭,眼底的敬意毫不掩饰。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垂眸的瞬间,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哼,唐逸尘,唐昭……这般收买人心的伎俩,倒是用得越来越炉火纯青。
唐婉清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轩辕睿渊那一闪而过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