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霏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黑雾中,星河便推门而入,一眼就瞥见瘫在椅上的翠缕。
她忙快步上前查看,发现只是被迷晕了。
“夫人,方才为何不让奴婢动手杀了他?”
星河满心不解,夫人既已算准沈宏霏今夜会来。
却让自己退到门外,只留了不会武功的翠缕在旁,这实在不合常理。
唐婉清看了星河一眼,缓缓开口。
“我如今还摸不清他蛊术的深浅,在没有十足把握前,暂且不宜冒险。”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幽光,语气带着几分冷冽。
“让人痛不欲生的事,不就该先给一丝虚妄的希望,再亲手将他狠狠推入谷底吗?”
其实,她还有半句未说出口——取用心头血的人,必须是心甘情愿的。
方才星河就守在书房门口,唐婉清与沈宏霏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虽有几分懵懂,却也大致明白了其中意味。
她本不信人能轮回重生,可瞧着自家夫人的神色,又不似玩笑。
身为奴婢,她深知有些事不该问,便只当自己未曾听懂,默默将疑惑压在心底。
皇宫御书房内,轩辕震霆又将手边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
大胆!沈宏霏竟敢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大炎朝,他还有满肚子的问题没来得及问!
安顺跪在地上,也是一头雾水。
沈宏霏这胆子也太大了些!作为邻国使臣,离境前该来皇宫辞行;
作为曾经的大炎朝臣子,离开故土更该向皇上禀明。
更何况,皇上这几日分明有意重新宠幸关在寂梧轩的沈弦月。
更何况刑部大牢里还关着沈氏一族,他竟全不管不顾了?
安顺实在想不通,就算沈宏霏不在乎族人在牢中受苦,可沈老夫人是他的亲娘啊!
难不成离央国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去了一趟,竟学得失了人性,成了没心没肺的畜生?
德顺再次带着圣旨来到刑部大牢,他微微垂着眼。
目光扫过大牢里这群奄奄一息的人,清了清嗓子,高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一族罔顾国法,屡行不端,罪迹昭彰,实乃祸国殃民之辈。
今查其罪状,罄竹难书,已构成大逆不道之罪。
为正纲纪、儆效尤,现判:
沈氏一族所有下人,不论主仆名分,尽数革去户籍,流放三千里,至苦寒之地戍边,永世不得返归;
族中主子不分长幼,一概打入奴籍,罚往护城河清理淤泥,限期三月完工;
后续再调派至城墙修缮处服劳役,直至工程告竣,其间若有懈怠抗命者,从严处置,绝不宽宥。钦此!”
沈老夫人艰难地睁开眼,“流放”“奴籍”“劳役”这几个词如重锤砸在心上。
——完了,全完了……她眼前一翻,直挺挺地晕死过去。
老三媳妇丁素雅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发出呜哩哇啦的乱叫,状若疯癫。
“奴籍?那我以后还怎么回娘家?娘家人定会把我踢出族谱的,不要!我不要!”
老二媳妇韶娇早已顾不上晕倒的沈老夫人。
她眼神涣散,这一刻,所有的希冀彻底崩塌,再无人会来救他们了。
她扭头看向丫鬟怀里抱着的一对孙子,忽然恶狠狠地瞪向素锦,嘶吼道。
“贱人!当初让你带孩子跟兆佑回菱洲,你这贱人百般推脱,你是想害得我们沈氏绝后吗?”
话音未落,她便疯了似的扑向素锦,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
素锦这两日早已饿得昏昏沉沉,哪里还有力气反抗?只能抱着脑袋,痛苦地哀嚎求饶。
她怎能不后悔?若早知道京城沈府会遭此灭顶之灾。
便是爬,她也要带着孩子爬出京城去——在菱洲,她至少还是有下人伺候的少奶奶啊。
只是她们谁也不知道,皇上这次是彻底动了怒,菱洲的沈氏一族同样难逃厄运,下场与她们别无二致。
下人通通流放,主子们已被官差押解着,正往京城赶来。
离央国,一只黑色的小鸟扑棱棱飞进地宫,冥渊尊主抬手轻轻接住。
听完鸟雀传递的消息,他不禁愣了一下:沈宏霏竟已靠近离央国边境了?
这时,袖中的灵音鸟蛊忽然有了动静。
他从骷髅大床上坐起身,一挥衣袖,身影瞬间移至一间密室。
随后才不紧不慢地捧出灵音鸟蛊,指尖在鸟首轻轻一点。
下一刻,唐婉清那柔婉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冥渊尊主微微挑了挑好看的眉毛,低声轻笑:“竟被沈宏霏这个废物发现了端倪?”
他略一思索,一甩衣袖,重新回到地宫,慵懒地斜倚在骷髅床上,打了个响指。
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仆从立刻出现在面前,俯身跪地。
“见过尊主。”
冥渊尊主眯起眼,淡淡问道:“沈宏霏的夫人柳氏,如今怎么样了?”
“回尊主,沈大人一直不愿与她相认,四处躲避。
就连他的女儿沈明月也不愿相认,甚至派人打断了沈夫人的胳膊。
沈夫人只身一人既离不开离央国,又没有生存的本事。
她为了活命……只能委身给负责采药养蛊的阿三了。”
冥渊尊主闻言,猛地瞪大眼睛,随即发出几声呵呵冷笑。
心底暗自骂道:真是猪狗不如的一对父女!
随后,他声音平静无波地吩咐:“你下去吧。”
仆从退下后,冥渊尊主枕着手臂,心中的疑虑愈发浓重。
唐婉清从未明说过轮回镜的秘密,沈宏霏凭什么笃定她知晓开启之法?
回了一趟大炎朝,放着满门族人不管不顾,竟只为查问这一件事?
他究竟是如何认定唐婉清就一定知道的?
沈宏霏望着眼前的瘴气林,眼中闪过一丝疲惫。
这一路他不敢停歇,耗费了不少蛊虫,才终于抵达离央国边境。
此刻,他心中竟泛起一丝悔意。
——几个月前,柳如眉不知怎地竟然穿过瘴气林闯入离央国,还满大街找他。
一想到她在流放路上与那些官差的龌龊事。
还有她流落槿州后的种种行径。
那些早已传到他耳中的桃色消息。
一想起,便让他恶心到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个女人。
这个肮脏下贱的女人!还敢来投奔他?
他虽身体已废,身边却从不缺妙龄少女追随,怎会稀罕这样一个残花败柳?
可眼下,他必须找到一个真心待他的女人,心甘情愿为他献祭心头血。
思来想去,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竟还是柳如眉。
他早已查过,这个贱人如今正跟着一个叫阿三的养蛊人过活。
那阿三又老又丑,还佝偻着背。
每日里,阿三就靠去瘴气林采草药、喂蛊虫过活。
养出些像样的蛊虫,便会有人上门收取,以此换取些许银子度日。
这些蛊虫会经过再一轮筛选,而后送往冥渊地宫精心培育。
离央国不少子民都以此为生计,倒也能求得衣食无忧。
一盏茶的功夫后,沈宏霏站在了一个破旧的院子门口。
大门只剩一扇门板歪斜地挂着,院子里的地面却还算干净。
靠墙处种着些喂养蛊虫的草药,一侧篱笆上还挂着一排排竹筒,里面想来是养着蛊虫。
他打听过,所以知道,这个时辰,阿三出去采药了。
于是侧身从缺了门的空隙挤了进去。
脚步很轻,他目光扫过院子——正对着大门是三间破旧的竹屋,离地面约有半人高。
看着那破破烂烂的竹制台阶,他不禁有些犹豫。
“咯吱——”一声,旁边竹屋的房门突然开了。
柳如眉抱着一团破布似的东西走了出来。
沈宏霏看向眼前的女人,记忆中那风情万种、精致明艳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她头发有些散乱,皮肤倒是依旧白皙,只是眼角的细纹怎么也藏不住。
一身离央国的标准服饰,深蓝色的衣裙衬得她身形愈发瘦削。
柳如眉一出屋便瞧见门口站着个人。
对方虽戴着帷帽,可多年夫妻的默契,让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沈宏霏。
她手一松,怀里的破衣服掉在地上。
抬手将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嘴角一扯,声音里淬满了冰冷的恨意。
“沈大人大驾光临,奴家有失远迎,该不会怪罪吧?”
“如眉,快别这么说,这些时日让你受苦了。”
沈宏霏说着,便抬脚踩上那咯吱作响的竹台阶。
他知道柳如眉心中有怨,看来得费些功夫好好哄一哄了。
柳如眉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想当初,她被唐婉清派人送进离央国,本以为能过上平淡日子。
有丈夫、有女儿,一家三口平平安安过完下半生。
可结果呢?她寻到沈宏霏的宫殿,先被仆从驱赶,自己一再表明身份,那些守卫却装聋作哑。
她不死心,在宫殿门口死守了七天,饿了就嚼路边的野草,困了也只敢眯一小会儿,却连沈宏霏的影子都没见到。
那一刻她才明白,他在躲着她,嫌弃她,根本不可能再认她。
后来她去寻女儿,却被冥渊殿外的侍卫一顿暴揍。
柳如眉抬手轻轻抚摸着曾经断掉的左臂,伤口早已愈合,可心里的伤,这辈子怕是都好不了了。
她永远忘不了侍卫揍她时说的话。
“美人吩咐了,什么肮脏下贱的女人都敢来攀亲?
见一次打一次,不要命的就尽管来闹……”
好,真是太好了!柳如眉的心在滴血。
自己十月怀胎、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竟嫌弃她脏!
流放路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们母女。
她为了护住女儿的清白,不得已才一次次主动献身给那些恶心肮脏的男人。
如今倒好,女儿嫌她脏,沈宏霏也嫌她脏!
唐婉清说得没错,沈宏霏和沈明月既已入了冥渊殿。
若真想找她、救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她在槿州漂泊那么久,他们怎会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不过是不愿接她来离央国,嫌弃她肮脏下贱,丢了他们的颜面罢了!
柳如眉望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了十几年的男人。
这个她没名没分跟着、为他生儿育女的男人。
平日里花言巧语的哄骗自己,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原来都是谎言,自己从未走进过他的心里。
不,沈宏霏根本就没有心,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畜生!
沈宏霏看着眼前呆愣望着自己的柳如眉,强压下心中的恶心。
他伸出手,笑着温柔的说道:“怎么还哭了呢?都是我不好,事情太忙,疏忽了你。”
说着,便用手指拂去她眼角滚落的泪水。
可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又干又糙,早已没了往日的细腻丝滑,他像被烫到一般,飞快缩回了手。
柳如眉将他这一举动看在眼里,心彻底凉成一片。
她抬起手,粗鲁地抹了一把眼泪,平静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沈宏霏突然有些想逃离这里,袖子里刚刚碰过柳如眉的手指,像沾了剧毒似的,火辣辣地疼。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把那只手洗干净。
“如眉,我当然是来接你回家的呀。”
沈宏霏话音刚落,柳如眉彻底愣住了。
离央国不大,沈宏霏被冥渊尊主封为使臣出使大炎朝的事,离央国子民无人不晓。
她紧紧盯着沈宏霏的眼睛,他除了瘦了些、脸色苍白些,和过去并无二致。
她可以完全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如假包换的沈宏霏。
难道他去了一趟大炎朝,发生了什么变故?
柳如眉太了解沈宏霏了,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
想当初,儿子沈兆兴的腿被太医确诊无望、成了废人。
沈宏霏立刻便抽身,很快就攀上市舶司提举的女儿洛书雪。
若不是慈恩寺的丑闻让他身败名裂,又毁了根本再难有子嗣,他怎会迎娶自己过门?
如今他回了一趟大炎朝,竟亲自上门要接自己回家?
柳如眉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这副模样,粗布衣衫,形容憔悴,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光彩。
她不傻,心里明镜似的,沈宏霏绝不可能是念着旧情,舍不得她受苦。
如果真心疼自己,早在第一天自己出现在离央国的街道上,他就该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