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南在一旁看得清楚,差点笑出声来,连忙强忍住,故意咳嗽了一声。
安德海见“小随从”不接糖,也不答话,只是看着自己。
还以为对方是拘谨或者被自己的热情吓到了,正想再说什么缓和一下。
却见范南长史站起身,对着那年轻的布衣青年,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郑重地介绍道:
“暮云,这位便是从西域来的安德海掌柜。”
随即又转向已经完全呆滞的安德海:
“安掌柜,容范某为您正式引见,这位,才是我们河东节度使,镇北将军,赵暮云。”
“他...他才是赵暮云赵将军?”
安德海手里的宝石糖“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滚落到角落。
他眼睛瞪得如同驼铃,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看看一脸恭敬的范南,又看看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布衣青年,脑子里仿佛有千百个驼铃在同时嗡嗡作响。
他想象中的那位老成持重饱经风霜,可能脸上还有伤疤的中年宿将形象,与眼前这个清俊挺拔看起来书生意气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
“你…你真是赵暮云将军?那个…那个带着九个兄弟在边境打败一百个鞑子的赵将军?”
安德海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
赵暮云微微一笑,声音清朗:
“正是赵某。安掌柜的故事听得可还尽兴?只可惜,说书先生总爱添油加醋,当不得真。请坐!”
安德海如同梦游般,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椅子边坐下。
目光还死死地盯着赵暮云,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许老将军的影子来。
这神奇的朔州,严明的军纪,新奇的规定,还有那流传甚广的传奇故事…
竟然都是出自这个年轻人之手?
这简直比他听过的所有西域神话还要不可思议。
安德海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赵暮云和范南走进了将军府的书房。
他脑子里依然一片混乱,目光时不时偷偷瞟向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得过分的背影。
书房内的陈设再次让他有些意外。
没有想象中的奢华装饰,四壁皆是书架,塞满了各类书籍舆图。
一张巨大的杉木书桌上,文件堆放整齐。
一旁还立着一个插满小旗的沙盘,清晰地勾勒出山川地形与城池关隘。
整个房间简洁、实用,充满了务实的气息,与它主人的年龄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安掌柜是吧!请坐!”
赵暮云在主位坐下,姿态随意却自然带着一股上位者的雍然气度。
范南则安静地坐在下首,显然已习惯了这种场合。
安德海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但说话还是有些结巴:
“赵...赵将军,实在是…在下失礼了。万万没想到,威震北疆的赵将军,竟…竟是如此的…年轻有为!”
赵暮云笑了笑,亲自给安德海倒了杯热茶,那是一种带着独特清香的朔州本地白茶。
“皮相不过表象,安先生往来大胤和西域,见多识广,当知此理。”
“朔州能有今日,非我一人之功,乃上下将士吏民同心协力所致。”
他的语气平和,没有丝毫年少得志的骄矜,这让安德海稍稍安心了些。
他接过茶杯,连声道谢,趁机仔细打量了一下赵暮云。
近距离看,这位年轻将军的眼神格外深邃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
眉宇间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与自信。
“安掌柜的来意,唐都尉和裴尚书在信中都已经说了。”
“我很开心能得到安掌柜的信任,你是我们朔州的朋友,希望你能在这里得到你想要的货物。”
赵暮云开门见山,语气虽然温和,问题却直指核心。
护送安德海的那个什长把唐延海和裴伦的联名信交给他后,赵暮云对两人在陇右的情况了然。
铁木尔果然逃到了陇右,还去了西域,投靠一个小国下庇护。
陇右那个各州府似乎各自为政,陇右节度使孤悬在外,估计也在寻求出路。
安德海闻言精神一振,知道正题来了。
他放下茶杯,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将军明鉴。如今中原板荡,陇右走廊亦不太平。旧有的商路时断时续,风险极大。”
“在下听裴大人和唐都尉说朔州在将军治下,秩序井然,商贸繁荣,除了茶叶、丝绸、瓷器外,还有各种新奇货物。”
“特别是那琉璃的工艺,简直就是天工之作。更兼将军麾下兵强马壮,能保一方平安。”
“故此跨过沙漠前来,想与将军商议,能否开辟一条经由朔州,连接西域与中原的新商路?”
“我安家商行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愿遵守将军定下的一切规矩,缴纳应有的税赋。”
范南闻言,浑身激动。
此前攻略陇右的规划就是他先提出来的,没想到裴伦和唐延海刚去不久,就迎来了西域的商人。
实践证明,这条路是正确的。
不仅给朔州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还能实现联合陇右出兵西京的战略意图。
按说是赵暮云更加迫切希望打通商路,谁料这个安德海却主动提出要开通商路。
这让赵暮云感觉幸福来得太快。
果然商人就是逐利的,只要一倍的利润,他们就为之疯狂。
更何况在这战争时期下的商品贸易,那利润更是翻倍。
赵暮云没有立刻回答,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故作沉吟片刻道:
“开辟新商路,是好事。朔州欢迎四方客商。”
“不过,安先生也看到了,朔州地处边塞,北有狄患,南有…纷争。安全,是首要考量。”
“这个自然!”
安德海连忙道,“将军的威名,便是最好的保障!”
“若将军允许,我商行愿意出资,协助将军在丰州前往陇右的关键路段设立护卫哨所。”
“甚至可以为将军的军队提供一些...嗯,西域特有的战略物资,比如良种战马、镔铁、甚至是善于饲养和驯马的牧民。”
他信心满满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深知与强者合作,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西域的战马比起漠北的马更加优质,特别是西域往西的汗血宝马,那可是赵暮云麾下两个骑兵都尉武尚志和郭洛垂涎三尺。
若是骑兵营两千人和斥候营全部换上这等良种马,续航能力强,速度更快,打击范围覆盖更广。
赵暮云立即与范南交换了一个眼神。
范南强忍内心激动,故作矜持微微点头,示意此事可行。
“安掌柜的提议非常有诚意。”
赵暮云缓缓道,“具体细节,可由范长史与你详谈。”
“朔州会为你的商队提供庇护,并确保在控制范围内的道路安全。”
“至于税赋和管理条例,范长史会给你一份详细的文书。”
“太好了!多谢将军!”安德海大喜过望,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问道:
“将军,请恕在下冒昧…”
“方才在城中,见到许多新奇事物,那靠右行驶的规矩,那打扫街道的专人,还有军士们那些精良奇特的装备…”
“这些,真的都是将军您…想出来的?”
赵暮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然道:
“规矩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方便舒服些,装备是为了让将士们少流点血。有用,便用了。”
“至于来源,安先生就当是赵某偶有所得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安德海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绝非“偶有所得”能解释的。
此位将军年纪轻轻,不仅骁勇善战,更能治理地方,革新器物,其眼界、魄力与智慧,简直深不可测!
他心中对赵暮云的评价,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转变为由衷的敬佩,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
“将军大才,在下佩服!”
安德海由衷地说道,“能与将军合作,是在下的荣幸!”
接下来,范南与安德海就商路的具体细节、货物种类、税率的初步设想等进行了深入的交谈。
赵暮云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只在关键处插言一两句,往往能切中要害,让安德海再次暗暗心惊。
会谈接近尾声时,一名亲卫在门外禀报:“将军,沈司尉有紧急军情呈报。”
赵暮云神色不变,对安德海道:“安掌柜一路辛苦,今日便先到此为止。”
“范长史会为你安排住处,你在朔州可多走多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
安德海知道军情紧急,识趣地起身告辞。
在范南的陪同下走出书房时,他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个重新将目光投向沙盘的年轻身影。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赵暮云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安德海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个年轻人,或许不仅仅能守住这朔州一隅之地。
这片动荡的天下,未来必将因他而掀起更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