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乡试放榜。
傍晚,陈进忠从宫外回来,向谢知意报喜,“娘娘,程公子乡试第三名,明年春闱必能再展身手,凭着这份才学,说不定能博得陛下赏识,点为探花郎。”
“为什么是探花郎?为什么不能是状元郎?”霜降不解地问道。
“你这妮子懂什么?这状元郎是天底下读书人的头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不单要才学压过所有人,还得有运气,更要没半分可挑的错处。而探花郎则不同,惯例是要选那年轻俊朗的,程公子相貌堂堂,被点为探花郎,既显才名,又不用像状元那样站在风口浪尖,对程公子这样来说,反倒是更实在的风光。”陈进忠语气里带着几分看惯世事的通透。
谢知意平静说道:“大虞各地方的才子众多,程诺只是在京城的乡试拿了第三名,要想在春闱里拔得头筹,更是难如登天。陈进忠说得对,不惹眼的风光才长久,能稳稳中个进士,便已是上上签了。”
她没明说的是,程诺是夏国的,来大虞参加科举,不宜太过冒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再者朝堂上对藩属士子向来多有提防,总怕他们心向故国、暗藏二心。
真若一举夺魁,那些猜忌、弹劾必不可少。
轻则说他“借大虞功名谋夏国私利”,被塞到无关紧要的闲职上蹉跎岁月。
重则可能被扣上“私通藩属”的帽子,连他在夏国的家人都要受牵连。
倒不如做个进士,去地方任职,凭实绩慢慢升官,既不辜负他多年苦读的才学,又能避开京城朝堂的明枪暗箭,让远在夏国的亲人少些牵挂与风险。
待根基稳固了,旁人再看他时,念的是真本事而非出身,这才是能长久走下去的正道。
“娘娘说得极是,程公子怕是也存着这般心思呢。”陈进忠笑着补充,“听伺候程公子的小厮说,乡试结束后,程公子就去京中四大书院之首的崇文书院,拜见了山长,在书院里闭门温书。奴才听说那书院规矩极严,除了讲学之日不许外人探视,连送东西都得经山长查验,他这是故意躲着热闹,一门心思想在春闱前磨实学问呢。”
“崇文书院山长是前太傅周大人,最是看重品行与实学,不重虚名,他倒是选对了地方。”谢知意赞许地微微颔首。
而且有了跟周山长这份师生牵绊,程诺只要不过份,也会被崇文书院出来的学子,视为同门,在官场上,也能顺畅些。
主仆几人闲话了几句,陈进忠就先回房歇息去了,谢知意则在芒种的伺候下,用起了晚膳。
日出日落,时光流逝,转眼便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
秋风裹着清冽的桂香漫过京城,将央湖的粼粼波光滤得透亮,也吹得落霞山的枫梢初缀丹色,宛若巧手点染的浅浅胭脂,在苍翠间晕开几分暖意。
萧浔依循“重阳登高避灾”的古俗,兴致盎然地率四名内侍、六名侍从并二十余位随行官员,往落霞山而去。
山径旁的野菊已悄然吐蕊,细碎的金黄随风摇曳,恰为这登高的步履添了几分雅意。
愈往上攀,山风愈紧,桂香顺着衣襟往里钻。行至山径转折处,一株老柿树斜逸而出,虬曲枝桠上悬着半熟的橙红柿子,像缀了串小巧的灯笼,被风推得轻轻晃悠,将斑驳日光筛落在众人衣袍上,暖融融的。
“陛下您瞧,这老柿树倒懂趣,结得满枝红果迎客呢。”身旁的礼部员外郎周砚含笑躬身。
萧浔目光掠过枝桠间饱满的果子,指尖微顿:“这柿子看着确是诱人。刘永顺,让人摘些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拣半熟的摘,既能久放,果香也清透。”
刘永顺心下了然,宫里唯有佳婕妤谢知意不爱熏香,独喜鲜花鲜果的天然气息。
他连忙躬身应道:“奴才省得!定拣那皮实饱满的,用松针衬在篮底,保准带回宫还鲜灵着。”
萧浔颔首,抬步续行。
前路野菊愈发繁密,起初只是零星几点金黄,此刻竟连成片铺向坡谷,其间杂着紫白相间的秋萝。风过处,花浪轻涌,清甜的草木气便漫了满怀。
有侍从俯身拨弄草叶,惊起几只灰羽山雀,扑棱棱掠过头顶枫冠,翅尖扫落几片初丹的枫叶,恰好飘在萧浔面前。
他抬手接住,只见叶尖染着浓艳朱红,叶尾仍凝着未褪的鹅黄,倒真如匠人精心晕染的彩笺,纹路间还带着山风的清润。
“这般好景致,若能得画院供奉描摹下来,当是传世佳作。”吏部主事李默望着漫山花木,难掩赞叹,“臣前日还陪家父逛过城外菊园,今日才知,山间野菊更有风骨。”
萧浔拾起脚边另一片枫叶,指尖抚过清晰的叶脉,缓声道:“野趣自有野趣的妙处。正如民间疾苦,需亲见方知真切,断不可凭文书揣度。”
随行官员闻言,齐齐俯身应道:“陛下圣明。”
行至山顶,视野豁然开朗。
漫山枫梢如被丹砂浸润,从近旁的浅绯渐次铺向远处的绛红,直至与天际落霞融为一体,分不清是山染霞色,还是霞落山间。山风掠过林梢,卷起细碎枫叶翻飞,似无数赤蝶蹁跹,落在平台青石板上,叠出深浅交错的红。
平台角落的野菊开得愈发热闹,金黄花瓣沾着午后暖阳,与紫白秋萝缠绕着漫过石缝,连栏杆缝隙里都钻出几星嫩黄,被风推得轻轻蹭着衣袍下摆,惹得人衣间也沾了浅香。
萧浔负手立于台中,望着漫山层叠秋色,指尖仍捏着那片红黄相间的枫叶,诗兴陡然涌上心头,朗声道:“丹枫铺岭接霞红,桂气穿林入禁容。野芳虽微承帝泽,宸章一赋兆岁丰。”
随行官员皆屏息凝神,待话音落定,立刻齐齐躬身赞道:“陛下诗作气象恢宏,既含山林野趣,更显九五胸襟,臣等望尘莫及!”
萧浔指尖轻捻枫叶,目光扫过漫山秋色,含笑道:“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方才上山见野菊丛生、柿果垂枝,倒想起民间重阳‘辞青’之说。这山川草木的丰茂,原也是苍生安乐的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