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北风刮着雪花,直往人脖颈里灌。
一排排红袖章,在雪地里,显得格外鲜艳。
周围的一切,像是失去了生气。
队伍路缓慢前行,在前方,被推着走的有五人。
每人都戴着一米多长、用白纸卷成的高帽子,成圆锥状,时不时会被寒风吹下来。
被批斗的人,脸色木然,由得他们时不时用木棍抽一下大腿和胳膊。
没有反抗,只有无尽的麻烦。
路边有人围观,还有人冲着五人扔雪球,时不时正中面门,引得游行队伍哈哈大笑。
有一个青年人,手里举着洋铁皮喇叭,一边走,一边大喊口号。
洋铁皮,也叫马口铁,是指镀锡薄钢板。
这种铁皮成型性好,又容易被焊接,当时被广泛制作各种日常生活用品。
洋铁桶、洋铁壶、洋铁盒、水勺,连供销社用的漏斗,都是洋铁皮制成。
当然,也包括青年手上的喇叭。
这年代的铁皮喇叭,就是一个框架,中间是空的,喊话时能起到放大的作用。
青年的声音,在寒风中,依旧能传得很远。
“打倒叛徒、汉奸何贤才!”
“打倒地主、反革命分子朱富章!”
“打倒右派分子、坏分子苏德贵!”
“坏分子必须低头认罪!”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
跟着游行的人群,举着拳头,高喊口号,显得群情激愤。
围观的人群,则是在指指点点,或是扔雪团、棍子、石子和一切能找到的物品……
这乱哄哄的场面,只是一个缩影。
同一时刻,不知道多少地方,有多少人在喊口号游行。
陆明洲心里清楚。
他不是否定一切,有的人挨批斗,他没意见。
但批斗何贤才这样的战斗英雄,这些人有什么资格?
上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群情激愤之下,确实有几分气势。
一般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肯定会退避三舍。
陆明洲没有。
他心头火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青年手中的洋铁皮喇叭夺了过来。
青年一愣,随即大怒:“你这是干啥?还给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反革命行为!”
“哼哼!”
陆明洲一声冷笑:“好大的帽子,今天我就戴正了。我是反革命又如何?”
青年人振臂一呼:“同志们,这里有现行反革命,阻止我们的批斗会。把他抓起来,一起批斗!”
“一起上!”
“抓住他!”
“抓特务啦!”
一听抓特务,游行队伍立刻热闹起来。
这个年代,平常小孩子最爱玩的游戏,就是抓特务。
一般没人愿意扮特务,都是扮解放军。
只有剪刀石头布输了的小孩子,被逼无奈之下,勉为其难扮演一回。
特务一出来,一群小解放军,像疯了一样,拼命往前追。
现在的情况,大概也是如此。
有二十多个青年,眼里放光,将陆明洲团团围住。
陆明洲有些头疼。
这些不能打,他们只是游行队伍,不是造反派。
他们只是分辨不清是非,对社会秩序,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
他要做的,只是讲明因果,说明是非。
这样做,其实也是非常危险的。
在这个年代,一句无心的话,被有心人听到,就可能挨批斗。何况,他这是同情“坏分子”。
但陆明洲还是这样做了,义无反顾!
他举起手中的喇叭,大声喊道:“同志们,大家听我说句话。”
围攻他的青年,根本不屑一顾:
“上,一个反革命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对,一起把他按在地上,就老实了!”
“不要听他妖言惑众,蛊惑我们的革命队伍。”
……
陆明洲懒得理他们,直接爆出身份:“我是陆明洲。”
人群里炸开了锅。
“胡说八道,陆明洲怎么可能是反革命?”
“对,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怎么可能阻止我们游行?”
“我看他一定是冒充的。”
“也有可能是同名同姓。”
……
陆明洲指着旁边的车大喊:“我就是陆明洲,这是我坐过来的车,呼玛县县委的,大家总该相信了吧?”
人的名、树的影。
游行队伍纷纷上前,往吉普车看去,见车门上有“呼玛县革命委员会”的字样,安静了下来。
有人小声议论:
“这么看来,还真是陆明洲。”
“是他,那就没问题了,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反革命。”
“开玩笑,打狼英雄、打虎英雄、剿匪英雄、侦察英雄,你跟我说是反革命?”
“谁都有可能是反革命,陆明洲绝对不是。”
“嘘!别说话,听他说什么。”
……
陆明洲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影响力。
这倒是好事,自己要是费一番拳脚,打伤人了,真没地方说理去。
这样的事情,能怪这群人吗?
还真怪不了,这样的例子,全国都有。
只是碰巧,他遇到了而已。
他没有本事,改变整个潮流,但他会尽自己的力,拯救他看到的英雄。
当初的李玉山是,现在的何贤才也是。
他再次举起喇叭,大声喊道:
“我知道,大家对汉奸、走狗,出卖国家机密的人很痛恨。我跟大家一样,我也很恨这群败类。”
他第一句话,就表达了自己的爱国立场,倒是赢得了一波好感。
有人壮着胆子站出来:“陆明洲同志,你是想给何贤才求情吧?可他是俘虏,被放出来,一定是审讯透露了什么东西。”
“对,不然就被枪毙了。”
“他活着出来,一定有猫腻。”
“即使他当场没死,也应该在审讯的时候,英勇就义。”
……
不得不说,他们说的,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正是这种想法,才让英雄蒙受了不公平的待遇。
陆明洲把话筒放到何贤才嘴边,说道:“你说几句吧?”
何贤才瑟瑟发抖、面如死灰,眼眶中充满浑浊的泪水。
他缩着头,对着话筒说道:“我认罪、我坦白,我是因为有母亲在,我才贪生怕死,没有死在那里。我争取宽大处理,请大家原谅我的罪责……”
这一番话,他像是说了无数遍,就像背出来似的。
陆明洲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时之间,竟然感觉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