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海慕公馆沉浸在一片温润的晨雾里,紫藤架正盛,淡紫色的花串如瀑垂落,每一粒花苞都凝着碎钻般的露水。内室之中,炭火烧得噼啪轻响,将最后一丝春寒烘成了暖雾,缠绕着描金拔步床的流苏帷幔。
孟如锦斜倚在软枕上,鬓边的珍珠钗早已松脱,乌发汗湿成绺贴在颊侧,苍白的脸上却泛着一层薄红,那是刚经历生产阵痛后残留的余韵,也是疲惫里透出的一丝释然。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方月白软绸襁褓,里面蜷缩着一个巴掌大的女婴。孩子睡得极沉,小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甜梦,挺翘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活脱脱是孟如锦镜中年轻时的缩影。
“夫人,您瞧这小模样,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产婆擦着汗,满脸堆笑地递过拧干的温热毛巾,“足足折腾了一夜,可把您累坏了。方才我瞧着老爷在廊下转来转去,皮鞋底子都快磨穿了!”
孟如锦指尖颤了颤,轻轻拂过婴儿绒毛般的胎发,声音沙哑得像含着沙:“是吗……老爷还在外头?”
“可不是嘛!”产婆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铜盆里的布巾,“从昨夜掌灯时分守到现在,水米未进呢。方才还隔着门缝问了三回,生怕夫人和小主子有个闪失。”
孟如锦喉头滚动了一下,没再接话。她是云慕集团总经理慕靖慈的夫人,这场婚姻始于孟慕两家的商业联姻,如今这孩子,便是这桩关系里第一个确凿的注脚。
慕靖慈其人,在上海滩商界素以敦厚宽和闻名,虽谈不上炽热爱恋,却在起居饮食上处处周到。昨夜生产,他守在产房外寸步不离,这份心,她不是不懂。
“把孩子……抱给老爷看看吧。”她垂着眼睫,长睫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让他也宽宽心。”
话虽如此,掌心却莫名沁出薄汗。她看着婴儿恬静的睡颜,那股熟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又悄然漫上来,像藤蔓攀着心壁滋长,梢头开的却是多年前的花。那花的影子叫裴望远,是她少女时代对着斜阳许诺过“非君不嫁”的少年。
“哎!这就去!”产婆喜滋滋地抱起襁褓,特意将婴儿的小脸露出来,“老爷,夫人让您看小姐呢!”
厚重的锦缎帘幔被掀开,慕靖慈几乎是疾步跨进来,眼底的红血丝在晨光里格外明显,却亮得惊人。他甚至忘了掸去肩头沾着的紫藤花粉,目光牢牢锁在产婆怀里的婴儿身上,喉结重重滚动:“是……是个女儿?”
“是位千金!您瞧这眉眼,多像夫人!”产婆将孩子递过去。
慕靖慈伸出手,指尖却在半空顿了顿,仿佛那是易碎的琉璃。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动作生涩得像捧着稀世珍宝,低头时,鼻梁几乎要碰到婴儿的额头。“像,真像如锦……”
他喃喃着,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温柔,“瞧这鼻子,这嘴唇,半点不差。”
他忽然抬起头,望向内室帷幔后的人影,目光穿过朦胧的纱雾,落在孟如锦苍白的脸上:“如锦,辛苦你了。”
孟如锦隔着帷幔,看不清他确切的神情,只听见那声“辛苦你了”,像块温玉落进心湖,荡开一圈圈微澜。
她想笑,嘴角却只牵起个极淡的弧度,终究是闭上了眼,将那点莫名的波澜强压下去。
“老爷,”她隔着纱幔轻声开口,声音仍带着产后的虚弱,“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慕靖慈低头看着襁褓里的婴儿,指尖轻轻蹭了蹭她柔嫩的脸颊,沉吟片刻道:“昨夜生产时,正见天边残阳铺水,半江瑟瑟半江红。就叫‘江吟’吧,慕江吟——愿她将来如诗中景致,眼底有山河,心中有清欢。”
话音未落,内室帷幔忽然被轻轻掀开一角。孟如锦支着胳膊望向他,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她眼下的青影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江吟……这名字好。”
她其实想说,这名字让她想起多年前,裴望远曾指着落日念过同一首诗。那时他说:“如锦,你瞧这暮色多像你的裙角。”而如今同样的意境成了女儿的名字,命运的丝线在此刻拧出微妙的结。
“老爷觉得‘江吟’二字如何?”慕靖慈误以为她是赞许,抱着孩子走近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到她臂弯里,“你看她这会儿醒了,正睁眼看你呢。”
孟如锦低头望去,只见婴儿不知何时睁开了乌溜溜的眼睛,瞳孔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夫人,您瞧小姐这眼睛,多亮堂!”产婆在一旁笑着搭话,“将来定是个聪明伶俐的。”
孟如锦喉间发紧,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慕靖慈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顾着端详女儿:“你看她抓着你手指呢,到底是母女连心。”
婴儿的小手确实紧紧攥着孟如锦的食指,力道不大却执拗。这触感让她忽然想起裴望远当年攥着她的手跑过霞飞路的清晨,那时他掌心的温度和此刻婴儿的柔软重叠。
“老爷,”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襁褓里的呼吸,“我有些乏了,想再歇会儿。”
“快躺好,快躺好!”慕靖慈连忙扶她躺下,细心地掖好被角,“我让厨房炖了参汤,稍后温好了再端来。你只管安心休养,府里上下都盯着呢。”
他又俯身看了看婴儿,才恋恋不舍地转身:“我去账房交代些事,午间再来看你们。”
直到慕靖慈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孟如锦才缓缓闭上眼。产婆收拾好东西告退,内室终于只剩下她和怀中的婴儿。
“江吟……”她低声念着女儿的名字,指尖触到婴儿温热的脸颊,忽然想起裴望远曾说过:“若有女儿,定要像你一样生得好看。”那时他们躲在梧桐树下,语气里满是少年人的憧憬。
她知道自己该放下过去,知道慕靖慈的好实实在在,但心脏深处那点不甘的火苗,却始终无法熄灭。
“小姐饿了呢,夫人快喂喂奶吧。”不知何时,乳母端着温奶器进来,轻声提醒。
孟如锦回过神,连忙解开衣襟。婴儿闻到奶香,立刻张开小嘴寻找,温热的触感传来时,她忽然落下一滴泪,砸在婴儿粉嫩的手背上。
“我的江吟……”她喃喃着,用袖口拭去泪水,“以后咱们就在慕家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