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庄颜和孩子的离去,那个曾经充满生机的伊甸园也迅速失去了色彩。
冬天,是思考的季节。
当罗辑真正开始沉下心来,试图解开“三体为何要杀我”这个谜题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思考其实早已在潜意识中开始了,就像计算机后台运行的程序。
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九年前,在杨冬墓前与叶文洁的那次短暂交谈。
那次谈话,一定被智子监听,并传回了四光年外的三体世界。
叶文洁到底说了什么?
萨伊错了,那项未开始的“宇宙社会学”研究至关重要。叶文洁建议他研究这个,甚至给出了基础: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还有两个他当时没太在意的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就是这些。看似简单,甚至有些平淡的几句话。
双叶理央读到这里,眉头微蹙。她能感觉到,南宫锦(或者说,原作者)是想通过这几句话构建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但……仅凭这两条公理,就能推导出让三体文明恐惧到要下达刺杀令的结论?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作为理科生,她明白公理的力量——简单,但坚如磐石,是整个理论大厦的基石。
但这两条公理……“生存”和“扩张”,听起来太基础,太理所当然了。
它们到底能推导出什么可怕的图景?
她看着稿纸上罗辑的挣扎。
他像个苦行僧,日复一日地咀嚼着叶文洁的每句话、每个字,在萧瑟的湖边,在刺骨的寒风中,一遍遍地拆解、重组,试图从中找到那个关键的“提示”。
双叶理央仿佛也跟着罗辑一起,陷入了这种思维的困境。
她能看到那些碎片——两条公理,猜疑链,技术爆炸,费米悖论,
为什么宇宙如此空旷,我们却没发现外星人?
三体的恐惧……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珍珠,但那根能将它们串起来的线,到底在哪里?
她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旁边似乎在看什么的南宫锦。
这个家伙……不,应该说,他笔下的罗辑,虽然之前那么玩世不恭,吊儿郎当,但在面对这个终极谜题时,展现出的专注和韧性,却让双叶理央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聪明。
远比她最初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稿纸上的故事在加速。
罗辑开始昼伏夜出,在寒冷的冬夜里,对着星空思考。
星空,无数光点组成的数学结构,简洁而清晰,似乎比白天的尘世更适合逻辑的推演。渐渐地,“猜疑链”和“技术爆炸”这两个概念,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某个异常寒冷的夜晚,罗辑站在结冰的湖面上,试图隔绝尘世的干扰,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星空的逻辑中。他感觉整个宇宙都冻结了,等待着他最后的觉醒。
就在那一刻——
“哗啦!”
冰面碎裂,他坠入刺骨的冰湖!
冰水淹没头顶的瞬间,静止的星空在他眼中破碎、扭曲、散化……极致的寒冷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意识中的所有迷雾!
在沉入黑暗与死寂的冰水深处,隔绝了外界一切光影和声音的那一刻,罗辑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双叶理央读到这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发生了什么?
罗辑明白了什么?
稿件的描述极具冲击力,那种冰水淹没、星空破碎的意象,让她仿佛也身临其境,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某种可怕的顿悟。
但具体是什么?那“宇宙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没有明说!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就像一个复杂的谜题,你明明感觉自己抓住了关键,看到了答案的轮廓,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无法清晰地描述出来。她能感觉到那两条看似简单的公理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冷酷到极致、令人毛骨悚然的逻辑链条,但她推不出来。
她只能看到,从冰湖中挣扎出来的罗辑,浑身湿透,牙齿在寒冷中格格作响,却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星空。
从此,他患上了严重的星空恐惧症。
他低着头,像是在对冰冷的空气,也像是在对自己,用颤抖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宣告:
“面壁者罗辑,我是你的破壁人。”
双叶理央合上稿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冷的空气中散开。
毛骨悚然。
她依旧没能完全理解罗辑悟出的那个“黑暗森林”法则的具体推导过程,但她已经捉到了一些吉光片羽。
只是具体的逻辑链条,她还需要时间去思考,或者……等待后续的故事揭示。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罗辑真的明白了。
这个曾经让她鄙夷的男人,凭借他那被现实逼出来的智慧和韧性,独自一人,窥见了足以让高等文明都为之恐惧的宇宙真相。
这家伙即使品格依旧比不上其它作品的主角,甚至其它面壁者,但他……真的很聪明。
双叶理央再次在心中确认了这个判断,对罗辑的看法,已经彻底改变了。
……
自冰湖边的那个寒冷彻骨的顿悟之后,罗辑仿佛变了一个人。
曾经的玩世不恭和散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决心。他真正开始履行自己作为面壁者的职责了。
他首先找到了格林博士,那位最早通过观测确认三体舰队动向的天文学家。
罗辑没有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与格林详细讨论一个看似疯狂的问题:如何才能让一颗恒星的位置,在浩瀚的宇宙背景中变得异常显眼?
经过严谨的讨论,他们确定了目标和方法:选择一颗距离太阳系五十光年之外的恒星——足够远,以避免直接的、不可预测的后果;而“点亮”它的方式,则是通过强大的定向电波,向宇宙深处持续广播这颗恒星周围几颗行星的精确相对位置构图。这就像是发送一张独一无二的“星图名片”。
计划初步成型,罗辑立刻联系了他的pdc联络官坎特,主动申请召开一次面向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听证会,以阐述他的计划。
面对这个请求,坎特却显得有些为难:“罗辑博士,非常抱歉,最近pdc的会议日程排得很满。您的申请提交上去后,可能……需要等几天才能安排。”
罗辑皱了皱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能够尽快。”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还有一个要求:我不去联合国总部,就在这里,通过视频系统参加会议。”
坎特脸上的为难之色更重了:“博士,这……恐怕不太合适吧?如此高级别的国际会议,通过视频参与……这涉及到对所有与会者的基本尊重问题,也不符合惯例。”
罗辑的回答简单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微微抬眼,看着虚拟屏幕上坎特的影像,“我以前提出的那么多离奇古怪、挥霍无度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这一个,仅仅是要求视频参会,应该不算过分吧?”
看到这里,双叶理央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不是嘲笑,而是被气笑了。
一股莫名的火气从她心底升起,而这,也是她第一次,纯粹地为了书中的罗辑而感到愤愤不平。
凭什么?!
前面那几位面壁者,无论是泰勒的宏原子捕捉计划,还是雷迪亚兹丧心病狂的恒星级氢弹计划,pdc虽然震惊、质疑,但都给予了最高规格的重视和资源倾斜。
怎么到了罗辑这里,当他终于不再胡闹,真正开始严肃地、有条理地推进自己的面壁计划时……居然还要被排期?
还要因为参会形式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被刁难?
就因为他之前表现得像个混子吗?这也太不公平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双叶理央发现自己已经彻底不再轻视罗辑了。
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次冰湖边的顿悟,看到他此刻沉静而坚决地开始行动后,她甚至隐隐对他产生了一种……期待?
而且,自从读到罗辑悟出“真相”并制定了这个初步计划后,双叶理央的脑子就一刻也没有停歇过,反复回想着这个计划的核心——揭示一颗恒星的位置。
可惜,现在的她满脑子都是各种或复杂或偏门的科学定理,却如何都猜想不出,宇宙社会学之所以叫社会学……
真正需要思考的方向,是以社会学的方向思考,而不是以科学的方式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