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大院的土墙上，“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被晒得发白。
墙根下几株野草蔫头耷脑地垂着。
大喇叭里《社会主义好》的旋律刚停，廖长春就一脚踹开了会议室掉漆的木门，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十几个生产队长齐刷刷从条凳上站起来。
条凳腿在夯土地面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赵家台的赵德柱慌忙把啃了一半的烤红薯塞进兜里。
“都坐。”廖长春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人都齐了吧？”
“齐了书记。”旁边的小赵赶紧应声。
“好。”廖长春目光扫视全场一圈，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忽然咧嘴一笑，“各生产队的红薯，都挺好的吧？”
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今年各家的粮仓都比往年满了不少，金灿灿的红薯堆得像小山，吃到明年夏天都不成问题。
“天天吃红薯啊，书记！”榆树沟的刘队长笑道。
“哈哈哈，俺们也是！”赵德柱笑得最响，脸上的褶子里还沾着烤红薯的焦皮。
他这一笑，兜里的半截烤红薯挤出一股糖浆，顺着裤缝往下淌。
“赵德柱！”廖长春敲了敲搪瓷缸，缸身上的红字已经褪成了粉红色，“你们生产队的红薯最多，说说，都怎么个吃法？”
赵德柱搓着手站起来，粗糙的掌心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书记，这吃法大家不都知道吗？”他掰着黑黢黢的手指头数，“烤着吃，蒸着吃，切片晒干吃，熬粥吃……”
“俺们都是切片晒干！”
老君庙的王队长突然插话，从兜里掏出一把红薯干，褐色的薄片在他手心里哗啦作响。
他用力一掰，红薯干发出清脆的“咔咔”声，“硬是硬了点，但顶饿！揣兜里走山路，一天都不带饿的。”
“你那算啥？”刘队长不服气地站起来，比划着一个大圆圈，“俺们队磨成粉，用漏勺漏成粉条！白菜炖粉条，连汤带水能吃三大碗！”
“呵！那加上猪肉不更美了？”廖长春笑道。
众人哄笑起来。
角落里，一向沉默的老队长推了推断了腿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还能熬糖稀。掺上炒黄豆，孩子们当零嘴。”
“要我说，还是蒸窝头实在！”张满囤缺了拇指的右手拍在桌上，震得茶缸里的水晃了晃。他用左手从怀里掏出半个金黄色的馍，掰开来露出细腻的内瓤，“红薯面掺玉米面，甜丝丝的。俺们食堂蒸的，我一顿能吃五个！”
廖长春听着大家的讨论，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他摸出一包“大生产”香烟，挨个散了一圈：“看来大家伙心情都挺好啊！”
“那肯定啊，书记！”赵德柱接过烟，别在耳朵后面，笑得见牙不见眼，“今年可是大丰收！”
“属老赵心情最好，他们屯收了十八万斤……”有人打趣道。
“哈哈哈哈……”
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笑声撞在斑驳的墙皮上，震落几片陈年的白灰。
“还是多亏上官屯的挑战书啊……”刘队长说着，朝林川的方向努了努嘴。
林川低着头，手指正摩挲着桌面上的一道裂缝。
听到有人提起上官屯，他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却没说话。
“嗯，都安静一下啊。”
廖长春突然点了点桌子，指节敲在木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神变得凝重起来，“现在说点让大家心情不好的事儿！”
会议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廖长春从包里掏出几份文件，“啪”地拍在掉漆的会议桌上。
最上面那份盖着县委的红头章。
“先传着看。”廖长春把文件扔到左右，“南方几个省的灾情通报。”
林川接过皱巴巴的文件，上面记录了四川、安徽、河南、山东几个省份正在发生的事情。
廖长春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四川饿死人的事，都听说了吧？”
文件在众人手中传递，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川盯着纸面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将文件边缘捏出了褶皱。
河南信阳地区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后面，赫然跟着三个刺眼的问号。
“我就不说是哪了。”廖长春缓慢说道，“有地方，已经出现人吃人的情况了。”
这句话像块冰坨子砸进滚油锅，会议室里“轰”地炸开了。
“观音土掺树叶子，现在是很多地方的口粮。”
廖长春继续说道，“现在还有哪个生产队，没有从南边逃荒过来的亲戚，举手我看看？”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十几个生产队长像被施了定身法。
每个人都在偷望四周，可没有一个人举手。
“现在县里要求咱们公社，把红薯大赛的收成，上缴七成支援灾区。”
“多少？！”
好几个身影猛地站起来，条凳翻倒砸在夯土地面上，发出闷响。
“七成！听不懂吗？”廖长春大喝一声，“都给我坐下！”
会议室突然静得可怕，只有扶凳子的声音和喘息声。
赵德柱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起，手指抠着条凳边缘的木刺，木屑簌簌落在地上。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照在每个人脸上，却照不亮那一张张铁青的面孔。
廖长春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赵德柱，你来表个态！”
“凭啥啊？”赵德柱抻着脖子喊起来，“该交的公粮，俺们都交完了！”
廖长春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不救灾区了？”
“不是不救！”赵德柱眼睛瞪得血红，“报纸上天天都在登亩产万斤，他们粮多，为啥让俺们来救？”
“老赵你疯啦！”旁边有人拉了他一把。
“我没疯！”赵德柱甩开他的手，“俺听逃荒的说，他们食堂都断炊了，还在报亩产十万斤！”他猛地拽过那份灾情通报摔在廖长春面前，“这上面饿死人的公社，哪个不是’红旗单位’？”
“赵队长说得在理！”角落有人喊道，“俺弟媳从老家逃过来，说他们粮仓对外都说是满的，可社员啥都没见着！”
“老刘！”廖长春盯着他，“你收留盲流还有理了？”
“盲流？”老刘脖子一横，“那是我亲弟媳！带着三个崽子走了上千里！路上为抢半块麸皮饼，被民兵哨棍差点打死！”
眼看着众人吵吵嚷嚷，声音越来越大。
廖长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川身上。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都给我静一静！”廖长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会议室安静了下来，可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
“上头已经下来通知了，如果不遵守，那就是违反组织纪律。”
廖长春开口道，
“不过我听大家伙的意思，都嫌七成多，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