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期,转瞬即至。
册封大典,于太和殿前举行。
钟鼓齐鸣,声震九霄。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金色的仪仗,绵延不绝,从宫门一直铺到白玉阶前,日光之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
万众瞩目之中,两道身影,缓缓行来。
走在后一步的,是新封的明珠公主,萧明珠。
她一身繁复的公主宫装,小脸煞白,毫无血色。
许是自幼被关在地宫,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不安。
她死死攥着身边引路宫女的衣袖,指节都泛了青,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平坦的金砖,而是刀山火海。
“公主,别怕,抬起头。”
宫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提醒。
萧明珠这才勉强挺直了些微弯的脊背,可那眼中的怯懦,却怎么也掩不住。
而走在她身前三步之遥的萧明澜,却截然不同。
玄色绣金线的四爪蛟龙王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肩宽腰窄。
玉冠束发,墨发如瀑。
他的面容,本就俊美得极具侵略性,此刻在皇权仪仗的映衬下,更是添了几分天潢贵胄的凛然之气。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稳如磐石。
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两侧俯首的王公大臣,没有半分流落民间该有的局促,反倒像一柄终于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睥睨天下。
蛰龙升天。
百官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四个字。
“看见没,那就是新封的翊王!”
“气度当真不凡!难怪陛下如此看重!”
“一步登天,圣眷正浓啊!”
压抑的议论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而那些随自家父兄前来观礼的贵女们,更是早已看直了眼。
“天呐,翊王殿下……当真俊朗无双。”
“是啊,比传闻中还要英挺百倍。”
“若是能得翊王青睐……”
细碎的、带着羞意的呢喃,夹杂在风中。
沈禾站在父亲沈清源的身后,垂着眼,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那道越来越近的,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的迫人气息。
队伍,缓缓行至沈家所在之处。
萧明澜的脚步,倏然一顿。
整个仪仗队,随之停下。
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翊王为何停下了?”
“他看的是谁?”
万众瞩目之下。
萧明澜缓缓侧过头。
他的目光,越过躬身行礼的沈清源,如烧红的烙铁,精准无比地烫在了沈禾身上。
沈禾只觉得周身一寒。
那道目光,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早已被他烙上印记,迟早要夺回掌心的私有物。
灼热,偏执,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
她被迫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围所有的人和物,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天地间,只剩下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名为“沈禾”的旋涡。
片刻之后。
就在众人愈发不解,连沈清源都开始感到不安时。
萧明澜的唇角,极轻地,勾了一下。
那笑意,转瞬即逝。
他收回目光,转过身,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向前行去。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只是一场幻觉。
可沈禾知道,不是。
她放在袖中的手,指尖冰凉。
她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一步,一步,踏上白玉阶。
走向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亲自接过礼官递上的玉册金印,声音洪亮,昭告天下。
“……册,萧明澜,为翊王……”
那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禾的心上。
她忽然有些分不清了。
前世,薛明澜只是三皇子身边一条最忠诚,也最疯的狗。
他所有的荣耀,都来自于萧景壬的施舍。
可这一世……
他不再是薛明澜,而是萧明澜。
是手握滔天权势,让满朝文武都要为之侧目的,翊王殿下。
沈禾的心,第一次,生出了无法掌控的茫然。
她将他推开,推向了皇帝,给了他认祖归宗的机会。
她这一步,究竟是走对了……
还是,错得更加离谱?
***
册封大典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
一道新的圣旨,便再次搅动了整个盛京。
礼部的太监,带着满脸堆笑,亲自将婚期的庚帖送到了沈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尖细的嗓音,在沈府前厅回响。
“兹闻沈氏长女沈禾,端庄淑睿,性资敏慧,特与皇六子萧景迟,择吉日于半月后,大婚……”
半月后。
这个时间,如同一颗定心丸,也像一道催命符。
“臣(臣女),叩谢圣恩!”
整个沈府,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活水,瞬间忙碌了起来。
库房里的嫁妆被一遍遍清点,大红的绸缎堆积如山,绣娘们日夜赶工,缝制那世间最华美的嫁衣。
而与沈府的热火朝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皇子府的死寂。
“小姐,您听说了吗?”
谷雨一边为沈禾梳理长发,一边压低了声音。
“三皇子府那边……彻底完了。”
沈禾从铜镜里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说。”
“奴婢听说,陛下派人彻查了紫髓矿一案,证据确凿,三皇子私自盗采,中饱私囊,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谷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快意。
“如今人被禁足在府里,听说连内务府的份例都停了,府里的下人跑了大半,简直比冷宫还不如!”
沈禾拿起一支白玉簪,轻轻插入发髻。
镜中的人,眉眼清冷,不见喜悲。
“自作孽,不可活。”
她淡淡开口,声音像初冬的薄冰。
“备车。”
谷雨一愣。
“小姐,我们去哪儿?”
“三皇子府。”
***
曾经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三皇子府。
如今,只剩下说不尽的萧索与荒凉。
朱漆大门,褪了色。
门上的铜环,蒙了尘。
门前守着的两个侍卫,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见沈禾的马车,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并未阻拦。
一棵参天大树,倒了。
树底下的猢狲,自然也就散了。
沈禾提着裙摆,一步步踏入这座曾经让她魂牵梦萦,也让她万劫不复的府邸。
庭院里,杂草丛生。
廊下的灯笼,破了洞,在风中摇摇欲坠。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朽与酒气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推开主屋的门。
“吱呀——”一声,刺耳又漫长。
满室狼藉。
名贵的花瓶碎了一地,上好的紫檀木桌被掀翻在地,字画墨宝被撕得粉碎,胡乱地扔在地上。
而在这片废墟之中。
萧景壬就那么瘫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根廊柱。
他身上那件曾经一尘不染的锦袍,此刻皱得像块咸菜,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渍。
头发散乱,胡子拉碴。
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颓败的酸腐气。
他手里攥着一个酒壶,正仰头往嘴里猛灌。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打湿了前襟。
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
沈禾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看着这个前世将她骗得团团转,将她沈家满门推入地狱的男人。
原来,剥去了那层皇子的光环,他也只是个如此不堪的……废物。
萧景壬又喝空了一个酒壶,随手将其砸在地上。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他赤红着双眼,头也没抬,只当是哪个不怕死的下人。
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滚!”
“再给我拿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