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我在”,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
萧景迟那细微的颤抖,竟真的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
他不再哭喊,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水汽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沈禾,仿佛她是能将他从无边痛楚中拯救出来的唯一神只。
殿内的空气,依旧凝滞。
太医见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手下的动作越发麻利起来。
他额角沁出的细汗,一滴滴滑落,浸湿了衣领。
清理,上药,覆盖。
那触目惊心的烫伤,终于被一层洁白的细棉纱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太医直起身,擦了擦汗,从药箱里取出纸笔,迅速写下一张方子,递给了旁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小权子。
他转向兰嫔,恭敬地躬身。
“兰嫔娘娘。”
“殿下这伤瞧着吓人,实则不过是些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
“娘娘不必太过担忧。”
太医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试图安抚这位几近崩溃的母亲。
“每日按时换药,按时服药,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兰嫔的视线,死死地黏在儿子苍白的小脸上,听到这话,才像是回过神来。
她猛地抓住太医的衣袖,声音嘶哑。
“太医!药!一定要用最好的药!”
“本宫不管花多少代价,一定要用宫里最好的药材!不能让迟儿留下一丁点疤痕!”
“娘娘放心。”
太医点头,语气里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微臣用的,自然都是库中顶好的药材,有助于殿下伤处恢复,亦能最大程度地淡化疤痕。”
说着,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瓶,递了过去。
“这是清热解毒的圣药‘紫金丸’。”
“殿下今夜或许会起热,若当真发起热来,便将此药丸均分四份,取一份用温水化开,给殿下服下即可,不必惊慌。”
兰嫔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住了那玉瓶。
太医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
他看了一眼自始至终紧握着六皇子小手、如同一尊守护神般跪坐在榻边的沈禾。
又看了一眼满脸恨意与焦灼,却又不得不隐忍的兰嫔。
他心中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兰嫔娘娘也受了惊吓,今夜还需好好歇息。”
“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回萧景迟身上。
“殿下心智与常人不同,惊吓之下,极易心神不稳。”
“除了药物,今夜……更需要精神上的支撑。”
“最好是能有个人,寸步不离地陪着殿下,安抚他的心神,助他安稳渡过今夜。”
太医的话,点到即止。
可这殿里,谁又听不出来这言下之意?
六皇子方才撕心裂肺地喊着谁?
又是谁的一句话,就让他安静了下来?
这个能给予他“精神支撑”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这既是为六皇子的病情着想,也是在无形之中,为沈禾寻了一道保命符。
免得他前脚刚走,这位沈姑娘后脚就被怒火中烧的兰嫔生吞活剥了。
沈禾心头一暖,向太医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兰嫔自然也听懂了。
她的脸色,瞬间一阵青一阵白,精彩纷呈。
让她将儿子交给这个她恨之入骨的女人?
让她承认,自己这个亲娘,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肉里。
那份屈辱和不甘,像是毒蛇,疯狂噬咬着她的心。
可一垂眸,看到儿子那依赖地抓着沈禾衣角的小手,看到他那双只看着沈禾的眼睛……
兰嫔所有的怒火与不甘,最终都化作了一股深不见底的无力。
罢了。
只要她的迟儿能好好的。
只要她的迟儿能安稳。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本宫……知道了。”
她别过头,不再看那刺眼的一幕,声音冷硬地对身后的宫女吩咐道。
“今夜,就辛苦沈姑娘在这儿陪着。”
兰嫔那句冷硬的吩咐,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如蒙大赦,瞬间活了过来。
众人不敢再多看一眼,躬身行礼,鱼贯而出,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微妙的平衡。
太医也长揖及地,悄然退下。
偌大的洛殃殿,转眼间只剩下寥寥数人。
空气里,药草的苦涩与檀香的清冷交织,压得人喘不过气。
兰嫔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淬着毒,也藏着刀。
沈禾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缓缓屈膝,声音清澈而坚定。
“兰嫔娘娘好生歇息。”
“此处有臣女在。”
她不卑不亢,既是承诺,也是一种无形的宣告。
兰嫔的指尖,微微一颤。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那背影,决绝又带着一丝狼狈。
殿内的空气,才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沈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到了背脊渗出的冷汗。
她转过头,视线落在萧景迟的脸上。
烛火下,他的睡颜苍白而无辜,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那只抓着她衣角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沈禾的心,倏地软了下来。
这一夜,注定无眠。
宫女们送来了清水和干净的布巾。
沈禾挥退了她们,亲自为萧景迟擦拭着额角的汗珠,又替他掖好了被角。
夜,渐渐深了。
万籁俱寂,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哔剥”声,和榻上之人渐渐粗重的呼吸。
来了。
沈禾心中一凛。
果然如太医所料,他开始起热了。
萧景迟的身子开始细微地颤抖,眉头紧紧蹙起,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听不真切。
“冷……”
沈禾立刻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只白玉小瓶。
她按照太医的嘱咐,小心翼翼地磕出四分之一的紫金丸,用温水化开。
药汁呈淡淡的琥珀色,在夜色中漾着微光。
她扶起萧景迟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将盛着药汁的汤匙,一点点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殿下,喝药了。”
“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萧景迟在半梦半醒间,似乎感受到了那份熟悉的气息。
他勉强睁开眼,迷蒙的视线在空中逡巡片刻,最终,牢牢地定格在沈禾的脸上,竟透出一丝异样的清明和欣慰。
他没有挣扎,顺从地张开嘴,将那微苦的药汁咽了下去。
药效上来得很快。
他身上的滚烫,渐渐褪去了一些。
人也安稳下来,重新沉沉睡去,只是,靠在她怀里的姿态,越发依赖。
沈禾不敢动,就这么维持着一个姿势,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
……
不知过了多久,沈禾是被脖颈处的酸麻惊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趴在床榻边睡着了。
身上,却多了一件玄色的外袍。
那衣料的质感,那上面残留的、属于萧景迟的淡淡龙涎香……
沈禾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抬起头,看向榻上。
萧景迟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绵长,一张俊秀的脸庞恢复了些许血色。
沈禾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上他的额头。
温的。
烧,退了。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纤瘦的身影,端着食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是小权子。
他将食盘放在桌上,又快步走到沈禾身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沈姑娘,这是您的早膳。”
“奴才……还有一事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