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
章台宫内,长信宫灯的烛火将殿宇照得宛如白昼。
嬴政,正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青铜舆图前。
这舆图非纸非帛,而是以青铜浇筑,山川峻岭凸起,江河湖海凹陷,郡县城池则以细碎的金粉标注。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版图内那些熟悉的色彩,死死钉在北疆之外,那片代表着无尽草原与荒漠的,巨大的空白区域。
一名内侍官,踮着脚尖,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双手高高捧着一卷用黑漆封口的竹筒。
“陛下,朔方八百里加急。”
赵高亲自从内侍官手中接过竹筒,用一柄小巧的银刀,小心翼翼地撬开封漆,取出里面的奏章,恭敬地呈递上去。
嬴政没有转身。
他依旧看着那片空白,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念。”
“诺。”
赵高展开奏章,
“儿臣扶苏、高,臣蒙恬,联名上奏陛下……”
奏章的内容很长,从冒顿残部狼狈西逃,到乌氏倮献上西域舆图,再到西域诸国的实力虚实,最后,是扶苏、公子高、蒙恬三人联名提出的战略构想——“坐山观虎斗,待其乱而取之”。
洋洋洒洒,数千言。
赵高念得口干舌燥,殿内却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嬴政缓缓转过身。
那张雕塑般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扶苏,高,还有蒙恬……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赵高连忙躬身,头颅几乎垂到胸前:“回陛下,长公子与五公子、蒙将军在奏章中,皆言此乃大秦开万世之基业的绝佳良机。”
“良机……”
嬴政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忽然扯出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
“朕的儿子们,长大了。”
“知道为朕分忧,为大秦开疆拓土了。”
这话听起来是欣慰的夸奖,可赵高却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埋得更低了。
帝王的心思,谁敢揣测?
“赵高,你跟在朕身边最久,你说说,这西域,该不该打?”
赵高他脑子飞速转动,每一个字都在心里掂量了无数遍,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愚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西域,虽远在天边,亦是我大秦疆域之外的蛮夷之地。蛮夷不服,自当以王师教化。长公子他们有此雄心,是为陛下分忧,亦是我大秦之福。”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嬴政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道:“传李斯、冯去疾、九卿入宫议事。”
“诺!”
赵高躬着身子,一步步倒退着,退出了大殿。
很快,大秦帝国权力中枢的重臣们,便脚步匆匆地赶到了章台宫。
奏章,由赵高再一次宣读。
这一次,殿内的气氛不再是死寂,而是凝重。
冯去疾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眉头紧锁,神情忧虑。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哦?为何不可?”嬴政的语气依旧平淡。
“陛下,西域路途之遥,远超我等想象!奏章中所言,单是抵达月氏王庭,便有近两千里之遥,其中戈壁流沙,沼泽绝境,数不胜数。大军远征,粮草补给如何为继?此乃其一,是天险!”
“其二,我大秦南征百越,北筑长城,国库早已不堪重负。若再开西域战端,动辄数万大军,鏖战数年,钱粮耗费将是天文之数!国力,恐难支撑!此乃其二,是国困!”
“其三,西域诸国,与我大秦素无瓜葛,对我大秦亦无威胁。仅为一逃窜之匈奴余孽,而劳师远征,于国于民,皆无实利。还请陛下三思!”
冯去疾说得恳切,也代表了朝中大部分老臣的看法。
另有朝臣紧接着出列附和:“冯相所言极是。长公子与五公子年轻气盛,立功心切,可以理解。但国之大事,岂能因一时之热血而轻动?蒙恬将军乃国之宿将,理应稳重,为何也如此冒进?臣,附议,此事,当从长计议。”
朝堂之上,意见几乎一边倒地倾向于保守。
然而,左丞相李斯,却始终神情肃然,沉默不语。
他没有立刻附和,也没有直接反驳。
直到嬴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陛下,”李斯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冯相所虑,皆是老成谋国之言。然,臣亦有不同之见。”
“说。”
“匈奴,乃我大秦心腹之患!”
李斯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蒙恬将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功在千秋。然,草原广袤,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其根难除。今日逐之,明日又至。而冒顿此人,弑父自立,心狠手辣,雄才大略,远非头曼之流可比!若任其在西域坐大,吞并月氏,整合诸国,数年之后,必成我大秦之巨患!”
“届时,我大秦将面临东西两面受敌之势!与其坐待其强,不如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剪除!此乃上策!”
“至于粮草军需,”李斯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那张巨大的青铜舆图,“陛下此前,不是已经准许关中豪商,前往朔方贸易了么?以商养战,以战促商,或可解钱粮之困。朔方王殿下,已在奏章中隐晦提及此事,臣以为,此法可行!”
一场激烈的争论,在章台宫内轰然展开。
以冯去疾为首的,是守成的稳健派。
以李斯为首的,是锐意进取的扩张派。
双方引经据典,陈述利弊,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所有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那个始终沉默的帝王身上。
嬴政听着他们的争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在想,这群臣子,看到的,还是太近了。
西域,是什么?
是黄金美玉?是奴隶牛羊?
不。
在嬴政的眼中,那片广袤的土地,是大秦的未来。
大秦一统六国,车同轨,书同文,天下归一。
可世界的尽头,又在哪里?
那片舆图上的巨大空白,像一块无形的磁石,深深吸引着他。
他要将那片空白,也一笔一划地,涂上大秦的颜色!
他要让大秦的黑水龙旗,插遍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冒顿西逃,不是威胁,而是上天赐予他的一个借口,一个将帝国疆域向西碾压的绝佳理由!
他的儿子们,扶苏的稳,高的勇,蒙恬的谋……很好,他们终于领会到了他的心思。
这让他很欣慰。
至于钱粮?
他让那些贪婪的商贾去朔方,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儿子送钱花吗?
不。
他是要用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做帝国的先锋,用他们的黄金和贪欲,为大秦的铁骑,铺平那条通往西方的道路!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够了。”
嬴政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让章台宫,再次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