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章
于后院浇完了花的慈文和春婵一同推门进来,避无可避地目睹了嬿婉扯着进忠的衣袖与他说笑。
嬿婉连忙撒手,进忠搁下手绢蹲身请安。见女儿和他连笑都笑不出了,慈文尴尬一讪,挽住春婵急欲要回房:“你们二人慢慢聊,我不来叨扰。”
“魏佳主子,万岁爷请您即刻去养心殿陪侍。”进忠猝然想起此事,焦急地唤道。
慈文答应了一声,将手中的洒水小壶递给春婵,快步走过来。
一看到那两提浇花用的小壶,嬿婉就想起了铁铲之事。她犹豫着是否该请进忠带一柄铁铲给自己,既想开口又怕太麻烦他。
“承炩,您是有什么顾虑么?或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可让奴才去代办?”本已想随慈文往外行的进忠忽地见得公主发了怔,神色不再如先前那般愉悦,谨慎起见他还是回转身恳切地问了。
春婵当即就猜到了公主在纠结铁铲,因为她在自己和主子出门前还嘀咕过一句怕是无法铲土翻匀。她瞥着公主的欲言又止,心下不愿让局面僵至于此,便模棱两可地插嘴道:“公主可能是缺了点儿趁手的日常用具。”
“春婵,你先回房整理内务吧,”慈文自然看得出女儿畏畏缩缩全然是由自己和春婵杵在这儿导致的,她迈步离开,也不忘补充道:“进忠公公,我腿脚快,不会误了时辰的。我先在外头候着,你稍晚一点出来。”
“本宫的额娘挺好的,你别怕。”他与公主相视了片刻,终于使公主待不住了,结果没想到她樱唇一翕说出的竟是这句。
“奴才并没有怕承炩的额娘。”公主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简直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引得他无端想发笑,又不敢公然揶揄她,便强忍着正经说道。
“那总不能是额娘怕你进忠公公,这才躲开的吧?”公主的话让自己无法接口,他摆着手无可奈何地直勾唇角。
公主并不打算放过他,干脆利落地挽住了他的衣袖,他深吸一口气,侧首望着她说道:“承炩,您究竟缺什么,连呆呆的春婵都看出来了,就别瞒着奴才了吧。”
他有些怀疑是公主向他人赏赐得太大方,以至于连她自己日常所需的物资都紧缺到不够使了。但这也仅仅是猜测而已,他又觉公主素来心思灵巧却格外纯善,怕是被旁人三言两语骗去了财物。
今时过于紧迫,他来不及组织措辞迂回着与她分说少给宫人送赏的事,而且话题又相当不巧,他贸然一言极有可能使自己添了接连向她兴师问罪的嫌疑。
嬿婉还是说不出口,甚至腹诽着所谓“呆呆的”春婵怎就偏偏心直口快地意外坑害了自己。她左顾右盼着眨眼,卖起了关子:“真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说出来你会取笑本宫的。”
“其实…承炩现如今说出来,奴才会取笑,支吾着说不出来,奴才也会取笑。”他万分急切,诚心以激将法逼公主,于是厚颜无耻地勾着尾音一打趣。
“所以本宫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你横竖都非取笑本宫不可?”公主将手臂抽出,一壁顿足,一壁毫无章法地拍打自己。她打得极轻,但手舞足蹈甚是有趣,他笑着去抵公主的手,连声道着“不敢”。
嬿婉止了动作,扶着自己的额角大笑,复而见得他眨巴着双目似在盼自己倾诉,当即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不敢才怪…进忠,你最讨本宫厌了。”
“得承炩的讨厌也是奴才的荣幸。”结果进忠说得云淡风轻,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但心里漾开了清甜的糖水,令她无比欢喜。
其实嬿婉何尝不知他是生怕自己真正有了难事,为了使他放心,此刻她不再逗弄他,直言道:“本宫缺一柄栽花培土的小铲。”
“承炩缺的是花具?”进忠霎时懵了,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会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小物件。他又怕是公主蒙骗自己,忙不迭认真盯视她的眼睛。
“真的,从前一柄旧铁铲被本宫揿断了,现如今要翻土都不成。方才你也瞧见了,额娘和春婵只提了洒水壶,并没有铲子。”要铁铲不假,但理由可得任她发挥了,嬿婉自然是万分诚恳地蒙骗他。
“承炩想要怎样的铲子?”那么,公主手劲儿真大,他暗想着。虽实在辨不清真假,但只要是公主的请求,他必然都会满足。
“小一点儿、结实一点儿不易断的铁铲就成了。”闻她的描述,进忠更是满心惊异,难不成公主想以铁器捅人,他脑中猛地窜出此念。
公主笑靥如花,真挚地牵着他的衣袖,自己不该以这般无来由的恶意去揣度她,他很快又醒悟过来。
他像是瞠目结舌,嬿婉虽想不通在应允与拒绝之间怎会横亘这么一个怪异的反应,但她还是有些羞恼地信口开河:“那簇凌霄花底下许久不翻土了,本宫再讨厌它也得好好伺候着呢,毕竟是你当初不让本宫拔了它的。”
“好,奴才寻得了一柄小铁铲就尽快给承炩送来。”怎又牵扯到了凌霄花,他心下哭笑不得,但旋即也多多少少打消了些疑虑。
公主本就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子,无论有哪些异想天开之念都不足为奇,更何况她所说合情合理,没了铲子,她想栽花总不能以手覆土。
“一柄大破伞,竟还对应了一柄小铁铲。不过有些重复了,改作‘一杆小铁铲’吧。”公主歪头一思量,遽然间想到了这个不着边际的对子。
登时,他与公主相视而笑,那一夜恣情的欢声笑语如潦潮般涌卷至他的心间,他不由得拊掌称好。
“承炩若无别的事儿,奴才就随您额娘回养心殿了。”他一丝一毫都不想离开,但现实由不得他再拖延。他感觉到自己此言既出,公主凝视他的眼神也在悄然间流转得更为柔和。
“去吧,记得想好措辞,下回再来取笑本宫。”她将手一拂,向他作出了示意,而视线仍停滞在他的面孔上。
进忠想辩驳又不知如何论起,却不曾想她直接牵起了自己的袖子,引着自己往门口走。
“奴才…奴才真的不会再取笑承炩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被公主拎在手中拖行,止步于门边,他红着面孔对公主讪笑。
“可是被进忠善意地取笑,于本宫而言本就是一桩非常幸福的事。”公主骄矜地斜睨自己,片刻后忽然凑至他的耳边,语笑嫣然。
他通身一颤,两颊绯红更甚。万分笃定进忠此时喜得近乎癫狂,她抿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伸手开门又轻轻推他出去,小声催促:“快走吧,仔细皇阿玛嫌你行事磨磨蹭蹭拖泥带水。”
他不敢让慈文一目了然于自己面上的喜色,加之确实耽搁了太久,他只好逐电追风一般地疾跑,险些让慈文撵都撵不上。
嬿婉走进卧房,见春婵早已收拾完毕,正木然地静坐。
“公主和进忠公公说过铁铲的事了吧?”她走过去,春婵干笑着,无话寻话地问起。
“说了,”嬿婉含笑向她挑眉,又佯装埋怨道:“呆呆的春婵姐姐,你怎能这样不厚道呢?我一开始压根儿没打算请他帮忙。”
春婵答不上来,只好苦着脸狡辩说是自己的一念之差,嬿婉很快就与她打闹着笑作一团。
余常在于饮食方面相较之前谨慎了不少,虽存放了新制的糯米圆子,但始终不再要求澜翠去烹煮。澜翠几乎日日都去望一眼自己的馊圆子,就怕时日过长变味得完全无法入口。
下午,好不容易候到余常在想吃圆子,偏巧她有未完的活计在手,余常在吩咐了另一宫女,她眼睁睁错失了一个好时机。
嬿婉去了承敏的住处串门,承敏取出了各式瓜果冷食请嬿婉品尝,姐妹二人闲聊了半个下午,直至晚膳前嬿婉才意兴阑珊地回永寿宫。
行走在幽静的宫道上,嬿婉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与五姐的对话。五姐看似没有再焦虑于自己的婚事,但对日常的膳食已到了稍有生冷就吃不了、强吃下不多久就会腹痛难忍的程度。
对于五姐的病弱,嬿婉自然相当忧虑,当即就建议了她立时传太医来诊治,她却只道自己看过太医,病症并不能消弭。
见她将信将疑,五姐犹豫了一会儿才坦言太医的诊断结果是自己郁结于心,可她再想劝解,五姐就开始胡乱岔开话题了,让她实在不便多言。
静下心来再想,令五姐郁郁寡欢之事一则毫无疑问只能是她的婚事,二则或许是她额娘钱常在对她的管束。毕竟嬿婉确切见得钱常在频频出入于她们相谈的坐处,而钱常在一来,五姐总会在不经意间或是愣神或是噤声。
而她在离开延禧宫时,五姐一直送自己至宫外。她恰好稍稍逗留了一会儿,隐约听得钱常在在院子中对五姐说了几句话,她只听清了“承琅、承兰”。
或许是钱常在想拿五姐与那两人比较吧,嬿婉想到这里,已差不多推断出五姐的症结绝不是凭依自己便可消除的了。她能做的唯有多去看她,不仅是如今这段时日,还有待她出降入府之后。
还未行至永寿宫,拐弯处一个硕大鼓凸的肚子骤然挤了出来,嬿婉当时就在内心高呼不妙,暗骂着怎就狭路相逢撞见了大彘。
“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孙财也见着了她,一下子笑得没了眼。
刚好是个僻静地儿,并无第三人经过,嬿婉简直不知该如何去描述自己的心情,说尴尬太浅显,说激愤又太小题大做。她望及蹲身的孙财,一咬牙,勉强微笑道:“孙公公请起吧。”
“十公主,您这是上哪儿去啊?”关键是这大彘丝毫不知趣,还热络地向她套近乎。若有若无的骚臭气熏得她一阵犯晕,她搪塞道:“本宫正要回宫。”
嬿婉急欲匆匆而去,不料孙财也注意到了周遭无人,登时起了坏心思。
“十公主,近来过得可好啊?”孙财笑眯眯地叫住她,嬿婉僵立在原地,侧首瞥着他,一牵嘴角敷衍着:“挺好的。”
“挺好就好,”孙财假意为她参谋,实则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与青年女子交谈的私心,乍一看相当认真地分说道:“奴才是心软的人,见公主您宫里头份例最少,宫女也仅有一人,生活相较于他人而言稍有些拮据,还是怪有些于心不忍的。”
大彘的圆肚因他的一呼一吸而如浪卷般起伏颠簸,脸上的横肉也随着他口腔的开合时而挤作一团时而又舒展下耷。
嬿婉已暂改为以口吸气,她一丁点都听不进彘言彘语,但也正于此刻,她忽而意识到自己请进忠寻铁铲摆明了就是硬推他潜入猪圈去与大彘多打一次交道,毕竟他几乎不可能打破他自己惯有的思路转而去向花房求助。
她甚至想现在亲自问大彘讨要再瞅空子去与进忠说清楚,但她就怕进忠已开过口了,或是自己出尔反尔使进忠疑心他办事不力失去了自己的信任。
孙财吐出一口酸臭的浊气,像在表示扼腕叹息。自己简直是“己所不欲,就施于忠”,她内心狂躁不已。
“但是啊,宫规条例都是不可轻易打破的,所以当真是很难兼顾到每一位受困的宫人甚至是主子。十公主,您年岁还小,或许不太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但奴才还是要好心劝几句。财力能让许多事皆事半功倍,若无足够的财力的话,与御前或各类造办配给督管之处的领头太监搞好了关系,也是能捞到不少小利的。”孙财像模像样地劝着,嬿婉注视着他的下颌与脖颈,木然地颔首,脑中将那一垂一垂的赘肉想象成了互相牵缠扭打的景象。
因孙财的淫邪,所以她笑不出来,但因他丰硕如鱼泡的肥膘,她又想一睹即大笑了。此彘离自己不远不近,犹如一座愚公也难移的肉山,她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被彘堵住去路是由自己与进忠私底下肆意讥笑大彘痴肥而遭到的报应。
“孙公公此话在理,”想起与进忠谈笑得没轻没重,她着实是发自内心地乐了,但她不欲让大彘察觉,只心平气和地东拉西扯了一句:“御前的宫人们大多和善,尤其是全公公对求见皇阿玛者都很公正。”
“是啊,只有一个进忠公公是公主您不太满意的。”听得孙财不由自主的接话,她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远处有其他宫人经过,孙财终于如鞠球一般滚走了。但他的形象在嬿婉脑中挥之不去,直到她夜间入睡前都复现了两遍。
今日的梦中,她在四执库里辛勤地浣洗和熨烫衣物。比在启祥宫好不少,至少不必忍受欺凌,她乐观地想着,手上的动作更加卖力起来。
从古至今怕是没有哪位公主甚至任一寻常平民需得在梦里的世间做另一份苦活计了,她从午后劳作至夜幕黑沉沉地压下来,终是不堪忍受地捶了会儿腰背,暗自腹诽。
“又在偷懒?你心思不在这儿,是当不好差事的。”形貌威严的掌事姑姑走向她,语调带了几分阴阳怪气地责她。
虽说自己的心思当然不可能在这偪仄的四执库里,但这姑姑未免欺人太甚,自己忙活的半日又不是不在她视线中,结果偏生要拣这偷来的半刻闲时开骂。嬿婉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懒得与她辩解,不痛不痒地认了错,望着其大摇大摆离去,还受着一路众宫女“芬姑姑长、芬姑姑短”的捧赞。
要是把自己捉去御膳房打下手还好说些,无论如何都能偷师作弊一番,日后好糊弄上皇阿玛的贪嘴。可偏偏把她摁在四执库里侍弄衣裳,学得再精都全无用武之地,毕竟她总不能剥下皇阿玛的龙袍,揿在水盆里替他好好浆洗以彰孝心。
又洗了一小会儿,芬姑姑指着她和另几人去送干净衣裳。她横竖是无所谓,只一味跟着前头的人走,将衣裳送完了事。
回四执库的路上,她默默开始盘算自己还有多久可回到现实,不知不觉就落在了一行人最后,无人管她,她越走越散漫。
一声凄厉的长嚎划破静谧的夜色,她心下一凛,见前方的宫女们也止了低声的闲谈。
因为周遭更加寂然无声,所以声响显得格外突兀。很快,又有类似的呼嚎声传来。
“这声音似乎是从太监的庑房处响起来的?”
“会不会是莲心姑姑?听着好像她。”
“太监的庑房那儿也没有别的女子了呀!”
“好可怜,嫁给太监简直是活受罪。”
宫女们议论纷纷,嬿婉虽已有少许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阵阵阴寒渗透了己身。
她的梦一定是不具有连贯性的,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改变不了往后的局面,从她激怒了启祥宫众人而下一回仍在旧地当差开始,她就确切意识到了这一点。
宫女们仍在窃窃私语着王钦的下作行径,她光是想象都直犯恶心,又回想起上回遇见莲心时她那张因惊惧痛苦而失了血色的面孔,她顿时吁喘连连,万般想要逃离这座疯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