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儿到底要的是个什么东西宋亭舟也说不上来,但他已经猜到孟晚不想太过出挑,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一切都要合情合理。
“内子的挚友极爱岭南荔枝,他便问烧制出灰粉的匠人可能造出一物能将荔枝常放而不轻易腐坏,以便送到盛京。”
太子微微讶异,“本宫也曾食用过岭南上供的荔枝,那可是要转运四千里,途经水路驿站一百五十三处,途中要用冰块保存。便是如此等到了皇宫也已经仅存三百颗。”他身为太子不过才得了三十颗而已,皇宫大内运送一次荔枝尚且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一个小小的夫郎便能做到?
“姐夫不知,孟夫郎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他说有办法,没准还真能办妥。”秦艽和孟晚相处三年,现如今已经有些无脑相信孟晚了。
宋亭舟还在极力找补,“都是这些匠人在费心,内子只是异想天开,随口一问罢了。”
“那我就等着孟夫郎的好消息吧。”太子背着手往山下走去,抬眼回身间是浑若天成的矜贵。
他从小识文习武,十六岁便跟着忠毅侯在边境待了两年,周身的气势中还带着些将士才有果敢和英气。若不是廉王身后有定襄国公支持,根本不足以让他看在眼里。
他们顺着颜色深浅各异的官路入了县城,临近城门太子特意观摩了许久。这时的城门乃至整座赫山县城墙早已修筑完毕,不同于石头垒建的凹凸不平,容易坍塌损坏。灰色的水泥将整座城墙都刮抹均匀,想攀爬都找不到落脚点。
太子眸子中闪过一丝精光,“好!”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亭舟和孟晚建造水泥想的是修路。而太子见到用水泥建造的城墙,更多的是用于军事。这是孟晚和宋亭舟所领悟不到的。
宋亭舟甚至不用腰牌和身份凭证,靠脸顺利入了城。进城第一眼便能看到屹立在道路一旁,占地极广的一家客栈。里面生意还算不错,能看到大部分进出城的客商都会直奔客栈休息。
太子只多看了两眼,秦艽就在旁边自动解说:“这家客栈也是孟夫郎修建的,除了前面的门面,院里还有两座小楼。姐夫你不知道,别看现在人少,等秋收后到来年春,这家客栈比开在贡院旁边的悦来客栈还热闹。”
“咳。”宋亭舟轻咳一声,唤回太子和秦艽的注意力,“公子一路劳累,还是先到下官宅院里休整一二吧。”
太子撂下帘子,“如此也好。”
“常姨,宋大人回来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哦,店里生意太忙走不开啊,那我们先走了。”
安静了一会儿,秦艽又在外头和人打起了招呼,可见他是真的喜欢赫山县,进城后比回京还兴奋。
太子端坐在马车上,冷不丁车帘被人从外掀开,秦艽仗着骑术好,递给他一包用油纸包裹的东西,“姐夫你尝尝,宋大人母亲做的香酥羽脍,可好吃了。”
太子面色深沉地直视他,语气看不出喜怒,“君子不贪口欲,你姐姐教你的规矩,可见都是忘光了。”
秦艽被训斥的耷拉下脑袋,撂下帘子不敢吭声。太子妃比他年长几岁,秦艽长到六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算是姐姐将他带大,秦艽再混账,他姐教的规矩该守都守得。
这次是真的安静了,可挡不住街上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家里有闲钱了也舍得带家人进城来采买东西,看看戏文。
小贩的吆喝声,食物的香气,杂耍的艺人和能清晰飘到耳中的戏腔。
宋亭舟归家心切,顶着绵绵细雨骑马在最前面,结果到了家里老娘和媳妇谁都不在,只有一头狼在院里阴凉地方乘凉。
常金花习惯了儿子三天两头出远门,不至于像在三泉村没见过外面天高地阔时惦念,把手头的活计忙完了才赶回家。
“大郎?家里是来了客人了?”她一进家门就见平常给秦艽留着的小院外面站了好几个冷脸侍卫,不免有些忐忑。
宋亭舟已经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他整理着浅薄的衣衫,安抚母亲,“是盛京来的高官,在咱们家小住两天就走,言语间客气几分就是,娘不必担忧。”
常金花听他这么说心下安定不少,“那我去叫黄叶和我上街再多买些菜肉回来。”赫山热的早,而且又湿又热,肉菜什么的都防不住,见天买新鲜的才好。
宋亭舟知道她爱张罗饭食,倒也没出声阻止,也没特意叮嘱什么。他家一直是这样的家常便饭,太子殿下想来也不会因为这个苛责于他。
宋亭舟此人就是这样,会因为种种遭遇更加内敛成熟,也会因为孟晚和严昶笙的某些话而产生深刻的触动。
思想成长与蜕变的同时,他却还是他。那个在学堂里能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的宋亭舟,那个在低矮的门楼外与孟晚一眼万年的宋亭舟。
一朝心动,九年爱意不休。
“娘,晚儿怎么不在家?”
常金花就知道他要问,挎着篮子边往外走边说,“晚儿在藕坊里,我去菜市口正好离他那边近,同他知会一声你回来了。”
宋亭舟摸着半干不干的头发,“你去买菜吧娘,我过去找他便是。”
常金花双脚本来都已经跨出二进门了,闻言又撤了回来,“赶了这么远的路你也不嫌累的慌,晚哥儿那里都是女娘小哥儿你去干啥?”
宋亭舟人高步子迈的也大,说话间已经超过常金花,“我去藕坊门口等他,接他回家。”
常金花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颇为无奈,“至于吗?下回干脆把晚哥儿拴他腰带上,哪儿走哪儿带上算了。”
一旁的黄叶听了在旁偷笑。
——
孟晚现在其实已经不会日日去藕坊了,就像如今的糖坊全权交给碧云打理一样,荷娘和唐妗霜都是管理藕坊的好手。
他们不像碧云一样由自己一手带领出来,有他在后面兜着底。而是经受多年磋磨,走投无路拼出来那一份狠劲儿。
可前几年的苦痛折磨不是假的,那些在巷子里做暗娼的日子更是挖不掉的伤疤。总有人见她们日子过得好了忿忿不平,跑过来硬要将那些已经凝结成痂的伤疤揭露下来,扯到鲜血淋漓看着才高兴。
“小婊子,高攀了知县大人就了不得了,叫你陪哥哥去喝两杯都不肯?”安静劳作的藕坊被打破了平静,十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大清早堵在藕坊门口。
唐妗霜见势不对,背着身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示意看见的人从小门走,去宋家找孟晚通风报信。
可有几个年纪小的经不起事,见到他比划争先恐后的往角落里跑,如此明显的动作旁人又不是瞎子,自然被那群混混抓了个正着。
和混混们有过瓜葛的是个叫董懂的小哥儿,他缩在唐妗霜身后脸色刷白。
陈云墨说嚣张嚣张,说低调也算低调,他从不将手里的哥儿女娘放到县城里,都是各个县城的镇子里找一条偏僻的巷子,租上一间小院。有时将她们扔到那里做暗娼,有时候叫她们仙人跳唬人。
左右都是骗钱,骗的越多便越能得到家里人的消息,甚至还可能见上一面。
她们深陷污浊的泥潭里不可自拔,便是家人这两个字吊着她们往泥潭深处爬。
董懂本来之前不在赫山县,而是黑叶县的一个小镇,他从没想到第一个被找上门的是自己。一时间天崩地裂,脑海里全都是不堪的往事,整个人精神都有点恍惚,倚着唐妗霜才勉强没有倒下去,可口中却不断念叨着什么,唐妗霜离得近了才能听清。
“我不是。”
“不是我,别逼我。”
“我不做的,别过来找我了。”
他说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苍白的脸配上求饶的话,像是在看见这群混混的瞬间就疯癫了。
唐妗霜目光中带着一丝悲凉,他们这些人才稍稍放下戒心,每天踏实努力的生活,可命运似乎不想放过他们。
“你还知道我们如今在知县大人手下做工,竟如此胆大包天敢摸到藕坊来,让宋大人知道定将你们都乱棍打死!”荷娘拎了个搅拌藕泥的棍子过来,站在最前面对着这群人就开骂。
那群混混有备而来,根本不怕,“宋大人离开县城都快半年没露面,谁知道是不是死在哪个山旮旯里了?”
他们说着说着纷纷大笑起来,“指望县太爷管你们这群贱货?真是异想天开,还不快洗干净了上床上等着哥哥,若是伺候的好了哥哥还能疼你一回。”
又有人有恃无恐的威胁道:“你们这群卖皮肉的也别想着去找谁告什么状,哥哥五湖四海认识的兄弟多了去了,要是谁敢把事情闹开了,这什么藕坊别想安生。”
董懂将这些浑话都听在耳里,浑浊的脑海里突然劈开一道裂缝。
孟夫郎供他们吃住,让他们在藕坊里有一片落脚之地,他就是死也不能叫人毁了这一切!
他一时之间钻了牛角尖,趁那些混混动手与荷娘他们撕扯的时候,猛地冲了出去,一头就往院子里搅拌藕泥的大缸上撞去。
荷娘被一个混混推倒在地上,连手中的棍子都被对方抢了过去,余光中正对着董懂决然的身影。
她失声了一瞬,下一秒是凄厉到有些声嘶力竭的惨叫,“不要!!!”
这道声音太过凄惨,院子里厮扯在一起的人都被惊到,不自觉放缓了动作。
却只见董懂额头磕上缸沿的一瞬,突然被一股巨力从拉住往后撤,那人使出全身力气拉他,拽回董懂后泄不住力道还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
荷娘和唐妗霜等人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发现藕坊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孩。
虎子把背篓卸下来放到一边,跑过来扶起断臂的大牛,“大牛哥你没事吧,快起来。”
大牛没了一条胳膊,方才用力太大又有些虚脱,坐在地上缓了会才借了虎子的力道起身。
他有些犹豫的对愣在地上的董懂伸出那条完好的手臂,“你怎么样?对不住,我刚才不是有意抱你的。”
荷娘他们这会儿也回过神来,纷纷围坐到董懂身边抱着他崩溃大哭。
“孟夫郎,就是他们要欺负人!”
草哥儿喘着气跟在孟晚身后跑来,指着院子里的混混说道。前年陈二和儿子受伤休养了快一年,这一年草哥儿成长许多,和他娘下田干活,没有活的时候就去挖野菜养鸡掏蛋给他爹和哥哥补身体。
陈家窘迫了一年,去年他和大牛的身体好些了,又种起甘蔗家里的情况才好些。可草哥儿经历家中巨变,到底比从前懂事了,听闻县城里的藕坊收藕,便也找些附近的野生藕挖来卖补贴家用。
除了他,还有很多小孩这么干,只不过有些人会被家里大人叮嘱离藕坊的人远些,那里的人都是破烂货。
小孩不懂破烂货的意思,还当面变成顺口溜到藕坊门口唱着玩。草哥儿一家却很真诚,因此和藕坊的人相处融洽,偶尔荷娘她们自己都舍不得花钱,还会特意给草哥儿备些糕果来吃。
现在地里活少,藕也不是季节。草哥儿是来是因为陈二种的西瓜结了果子,知道藕坊里的人关照草哥儿,所以让大牛驾牛车过来送几个。
他们来的早,谁想到看见藕坊里头闹成这样。草哥儿心眼比哥哥多,当即就跑去宋家找孟晚。大牛实在又心软,看到有人自杀也顾不得什么就冲进去救人。
孟晚了解了来龙去脉,气得七窍生烟。
“雪生,去把这群找死的都给我绑了!”
哪怕他们来的匆忙没带上太多的人,但雪生身上带着功夫,又有大牛这个身板结实的汉子帮忙守着大门,收拾他们还不容易?
没一会儿功夫,闹事的十几个混混就被捆的严严实实。
孟晚围着他们绕了两圈,越看越是火冒三丈,没好气的将其中一人踢倒在地。
“狗东西,敢在我地盘上闹事,真当我脾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