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处,霜降殿内。
此处是五皇子沈递生母齐妃卫淑的居所。
殿内陈设不似中宫那般威严肃穆,反而透着一股将门世家特有的爽利与英气,多宝阁上陈列的并非珍玩玉器,而是几柄造型古朴的短刃、一张小巧的犀角弓,墙上甚至还挂着一副磨损明显的旧马鞍,无声诉说着主人与武将家族的深厚渊源。
窗外的寒意被厚重的帘帷隔绝,殿内暖意融融。皇帝沈渊并未身着龙袍,只一件玄色常服,随意地坐在铺着软垫的檀木椅上,手捧着一杯热茶。
齐妃卫淑坐在他身侧,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正将一碟新制的点心往沈递面前推了推。
沈递几乎是刚从欧阳府回来,便第一时间赶到了霜降殿求见。此刻,他正绘声绘色地向父皇和母妃描述着在欧阳府后院的见闻。
“……父皇,母妃,你们是没瞧见!那黑疙瘩,哦,小师叔管它叫‘蜂窝煤’,放在特制的小铁炉里,就那么一小块,烧起来几乎没啥味儿!不像寻常石炭,呛得人直流眼泪。”
沈递比划着,脸上带着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奋,“工部的宋师傅都说了,虽比不上顶级的银霜炭,但比寻常柴薪和劣炭强得多,关键是耐烧!一块能顶好久呢!”
他顿了顿,又将周桐在书房里关于推广、收购煤炭可能引发囤积居奇、以及其自称有办法反制压价的种种说辞,一五一十地转述了一遍。
沈渊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眼中闪烁着颇感兴趣的光芒。
“朕就说他这段时日神神秘秘,除了往老三那儿跑,便是窝在欧阳羽府里鼓捣,原来是在搞这东西。”
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这小子,倒真是个能折腾的。琉璃方子是他想的,这改良石炭的法子,居然也被他琢磨出来了。他管这个叫……?”
“回父皇,叫蜂窝煤。”沈递连忙补充。
“嗯,蜂窝煤……形象。”
沈渊点了点头,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更难得的是,他不仅想到了东西,连后续可能遇到的麻烦,以及如何借势推广,都想到了前头。心思够缜密。”
他看向沈递,语气带着点拨的意味:“你小师叔此举,看似只是献了个法子,实则已将大体框架勾勒清晰。后续具体章程,自有工部和你大哥去完善操持。他呢?功劳不小,却懂得将自己置于幕后,不显山不露水。这份玲珑心思,你该多看多学。”
沈递听了父皇的分析,眼中对周桐的佩服之色更浓,郑重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
他心中暗道,小师叔果然深藏不露。然而他并不知道,周桐此举,怕麻烦、想偷懒的心思,恐怕远多于所谓的“玲珑”。
沈渊目光在沈递脸上停留片刻,语气缓和了些:“既然他确有才学,你平日无事,多去欧阳府走动走动,跟着你小师叔,总能学到些书本上没有的东西。”
沈递一听,脸上刚露出的喜色瞬间垮了下去,小声嘟囔:“可刘将军那边的武课……”
沈渊还没说话,旁边的齐妃卫淑便轻轻拍了他一下,佯怒道:“陛下让你去,你便去!难道还想讨打不成?刘将军那边的课业也不能落下,堂堂皇子,岂能文不成武不就?”
她语气虽带着责备,但眼神里满是慈爱。她深知自家儿子因前面有太子(已故)和沉稳的沈怀民对比,自幼并未被按照储君标准严苛培养,虽少了些束缚,却也难免疏懒。
如今能跟着周桐这等不拘一格却又确有实学的人增长见闻,她是乐见的。
沈递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辩,只得起身,不情不愿地行礼:“是,儿臣告退,这就去刘将军府上。”
看着儿子耷拉着脑袋离开的背影,卫淑无奈地笑了笑,对沈渊道:“这孩子……虽说不用像怀民当年那般辛苦,但也总不能太过懈怠。”
沈渊呷了口茶,淡淡道:“无妨,递儿心性纯良,如今有周桐在一旁偶尔提点,未必是坏事。”
他将话题拉回正事,“周桐此法,若真能成,于国于民确是善政。搭配他之前提出的报纸宣扬,怀民若能借此树立声望,打开局面,这第一步,便算是走稳了。”
卫淑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一个实际问题:“只是,怀民他……如今虽有皇子之名,但并无太多私产,要收购全城的煤炭,这启动的银钱从何而来?”
沈渊闻言,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放下茶杯:“那小子既然能想出这般连环计,连可能有人囤积抬价都预料到了,又怎会没算到这最基础的银钱问题?朕猜想,他此刻,怕是正在哪里‘化缘’呢。”
他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胡公公恭敬的声音:“陛下,和侍郎在殿外求见。”
卫淑掩唇轻笑,推了沈渊一下:“瞧瞧,陛下您这嘴是真灵光,才说完,您的人就来了。不过,来的怎么是和珅?”
沈渊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随即了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朕原以为会是怀民或是周桐那小子自己来诉苦要钱,没想到是和珅……也罢,横竖都与那小子脱不了干系。让他去御书房候着吧。”
片刻后,御书房内。
沈渊刚在龙案后坐定,便见和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那模样凄惨得仿佛刚被抄了家。
“陛下!陛下要为微臣做主啊——!”和珅的声音带着哭腔,真是委屈到了极点。这一路上,他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心疼,那可是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沈渊被他一上来就嚎的这一嗓子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蹙眉道:“和爱卿,你这是做什么?好好说话,谁把你委屈成这样?”
和珅也顾不得形象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周桐如何登门“叙旧”,如何巧言令色、步步紧逼,如何给他戴高帽、画大饼,最后又如何软硬兼施、威胁恐吓,硬生生从他这“清贫侍郎”手里“敲诈”走一万两银子的经过,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控诉了一遍。
“陛下明鉴啊!”和珅捶打着胸口,“那周桐,他……他一口咬定微臣家资巨万!臣……臣哪来的钱啊!臣那点俸禄,陛下您是知道的!
府上开支又大,实在是捉襟见肘啊!可他一顶‘为君分忧’、‘从龙之功’的大帽子扣下来,臣……臣实在是……”他哭得情真意切,仿佛周桐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强盗。
“他就非说臣家里有,臣……臣也不知道他听信了何处的谣言啊!”
和珅继续哭诉,“但陛下嘱托,要尽力协助大殿下,臣不敢忘!只好……只好变卖了些祖传的物件,又凑了凑家中女眷的体己,连陛下往日赏赐的一对玉如意都……都暂时抵押了出去,这才勉强凑足了一万两!陛下,臣……臣真的尽力了!”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了皇差砸锅卖铁、忠心耿耿的忠臣形象。
沈渊听着他这夸张的哭诉,尤其是听到“一万两”这个数字时,不由得挑了挑眉。他强忍住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沉默了片刻。
这小子……还真有他的。这搞钱的办法,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但……效果立竿见影。就是有点费和珅。
“朕知道了。”沈渊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此事,委屈爱卿了。”
和珅哭声稍歇,偷眼觑着皇帝的脸色。
沈渊沉吟道:“这样吧,过会儿朕让人从内帑支一万五千两银子,送到你府上。一万两填补你的亏空,另外五千两,算作此次办事的用度,之后人员调配,一应花销,你需全力配合大皇子与周桐。剩下的,便算朕补偿你的。”
和珅一听,心情瞬间如同从冰窟窿里捞出来扔进了温泉,那叫一个舒畅!脸上的悲苦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感激涕零:“臣!臣谢主隆恩!陛下圣明!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殿下,办好此事!”
“嗯,去吧。”沈渊挥了挥手。
和珅连忙磕头,喜滋滋地爬起来,正要告退。
“等等。”沈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和珅刚站直的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赶紧躬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沈渊看着他,淡淡道:“你回去的时候,顺路去欧阳府传个话,让周桐即刻进宫一趟。”
和珅心头一跳,连忙应道:“是,臣遵旨!”
退出御书房,和珅走在宫道上,摸着怀里仿佛已经到手了的银票,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但随即,想到要去给周桐传旨,他眼珠一转,一丝“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哼,周小子,你让本官不好过,本官也得让你尝尝这提心吊胆的滋味……”
他暗自琢磨着,待会儿传旨时,定要摆出凝重肃穆的表情,最好再暗示两句“陛下闻奏震怒”、“龙颜不悦”之类模棱两可的话,让那小子在进宫的路上好好“浮想联翩”一番。
想到这里,和珅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仿佛已经看到了周桐忐忑不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