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一行人下了漱玉轩的楼梯,喧闹和暖香被逐渐抛在身后。
走到二楼转角相对人少处,周桐终于忍不住伸手揭了揭脸上那半张面具,长长舒了口气:“呼……这玩意儿戴着是真闷气!”
他手指触碰到面具内侧,果然已经凝了一层细密的水汽,连带着他脸颊被覆盖的地方也有些潮湿。
他转头看向身旁沉默的小十三,忍不住问道:“十三,你这天天戴着个全脸的面具,就不觉得闷得慌?怎么受得了的?”
小十三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平静无波:“回少爷,习惯了就好。”
跟在后面的小桃立刻抢着补充,带着点卖弄的意味:“少爷,这您就不懂了吧?小十三肯定有特殊的呼吸法门,能调节内息,减少水汽……”
周桐没好气地打断她:“得了吧!什么呼吸法门,回去以后,你这面具必须每天摘下来好好清洗晾晒!我就戴了这么一会儿就这么多水汽,天天戴着还得了?”他想象了一下那场景,觉得简直无法呼吸。
小十三却默默接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还有一种可能……少爷,您的话……比属下多得多。”
言下之意,您说话多,呼出的热气自然也多。
周桐:“……”
他竟无言以对。正好此时与几位说说笑笑、正准备上楼迎客的青楼女子擦肩而过,她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几位戴着面具或面纱、气质独特的客人。
周桐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无奈地叹了口气:“哎,我也不想说那么多啊……”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刚才在楼上点评诗词的时候。
时间倒回片刻之前。他那首《山行》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揽月阁”。
诗笺在众人手中争相传阅,惊叹声、赞美声、分析声此起彼伏。那些原本还对自己作品有些信心的才子们,对比之下,顿时觉得自己的诗作黯然失色。这种降维打击般的“杀伤力”,让周桐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随后便是其他人的诗词吟诵环节。大厅中央被清出一块地方,一位位才子或才女轮流上前。
他们大多要先整理一下衣冠,然后或负手望天,或低头沉吟,努力酝酿出最佳的诗意状态(在周桐看来,确实有点小十三说的“搔首弄姿”的嫌疑),这才一步一顿,仿佛脚下踩着韵律般走到中央,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吟诵出自己的作品。
吟诵完毕,再向着主位和四周行个礼,这才退下。
接下来便是点评环节。按照惯例,自然是由身份最高的三皇子沈陵先开口。
他毕竟浸淫此道多年,点评起来倒也头头是道,多是鼓励和夸赞为主,偶尔提点不伤大雅的小建议。
接着便是由几位公认诗才不错的公子小姐点评。而周桐,作为今晚“王炸”级别的存在,被理所当然地留到了最后压轴。
这可苦了周桐了。说实话,在他看来,大多数古诗(除了那些顶尖名篇)意境和用词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一堆精炼的文言文组合。
(*注:小说为阅读顺畅,人物对话及诗词均已转化为现代白话文风格呈现,实际古代对话会更文言化,且人物之间常称字而非名,剧情需要作者会特别指出*)。
要不是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耳濡目染,他连听懂都费劲,更别说点评了。
他仅存的那点文学素养,还是前世被应试教育逼着死记硬背诗词鉴赏模板留下的——什么“借景抒情”、“托物言志”、“运用了xx手法生动形象地描绘了xx景象,表达了作者xx的情感”……
轮到他的时候,前面的人几乎已经把能夸的点、能提的建议都说了一遍了。他总不能干巴巴地说“俺也一样”吧?那也太掉价了。
于是,被逼急了的某人就灵机一动,换了一种问法。他用手撑着脸颊,面具下的目光带着笑意看向刚吟诵完、正紧张等待点评的那位才子,开口道:
“方才诸位都在评点你的诗,说得都很有道理。但我更想听听你自己是如何看待这首诗的?你写下它时,最想表达的是何种心境?”
这个问题一出,满场皆静。所有人都愣住了,这种让作者自述创作意图的点评方式,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
随即,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原来如此”、“高人啊!”的恍然和敬佩表情——果然大佬的视角就是与众不同!
那才子也是受宠若惊,连忙仔细阐述自己的想法。周桐听完,点点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好,我知道了。你先请回座。待诸位都说完,我再一并谈谈我的看法。”
这下,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得足足的。后面上台的人,几乎都经历了同样的流程:吟诵→被周桐询问创作意图→忐忑回答→被告知“稍候一并点评”。
这种神秘感一直持续到最后一人结束。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周桐,等待他的“高见”。
周桐站起身,先是照例商业吹捧了一番,肯定众人的文采和热情。然后,他话锋一转,说道:
“诗词之作,贵在发自本心,是内心有所感、有所悟的自然流露,而非为了迎合某种标准或达到某种目的。若心中本无此情,强作之词,终觉隔了一层。”
他顿了顿,看到下面有人陷入沉思,才继续道:“方才我听了几位的自述,深有感触。
为何有些千古名句能脍炙人口,而有些辞藻华丽的诗篇却很快被人遗忘?其高下之分,往往就在那一字一词的‘精准’与‘真切’之上。”
他看着台下众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揣摩自己诗句用词的样子,拍了拍手,笑道:“诸位现在这表情就对了——此谓之‘揣摩’。但于我而言,更贴切的说法,应是‘推敲’。”
“我与诸位说一个我一位方外好友的真实故事。他是一位诗僧,性喜吟咏。
一次,他夜间访友不遇,于月下有感,得了一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然他总觉得‘推’字似乎不够妥帖,反复思索,是‘推’字好,还是‘敲’字更佳?以至于他沉迷其中,不慎冲撞了当时一位文坛巨擘韩先生的车驾。”
众人听得入神,连沈陵都竖起了耳朵。
“韩公问明缘由,非但不怪罪,反而大感兴趣,沉思片刻后,言道:‘作“敲”字佳矣。月夜访友,门扉已闭,径直推门而入,显得鲁莽失礼。
而“敲”字,既显礼节,又于万籁俱寂中衬托出一丝声响动静,意境更显幽远、生动。’
我这位朋友闻言,豁然开朗。此事也让我深有所悟,作诗填词,乃至为文,有时便是这般需要反复斟酌,‘推敲’二字,至关重要。词句不必一味求华丽,贴合情境、精准传神,方能让人读之如身临其境。”
周桐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贾岛推敲”的故事(稍微改编了一下)和引申出来的道理到底有几分正确,但他看到台下众人那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佩服和恍然表情,就知道——稳了。
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自己脑补去吧~~~
他轻轻咳嗽一声,做了总结陈词:“以上也算是我个人的一点浅见,具体的,还请诸位日后自行多多‘揣摩’,细细‘推敲’了。”
说完,他便坐了下来。场内先是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讨论声,众人都陷入对自身诗作的深深反思之中。
随后,便不断有人上前来请教,周桐被迫营业,只能硬着头皮用极其简短、模棱两可的话应对,诸如“此处可再凝练”、“此情可更真挚”,剩下的全靠对方自己领悟……
直到沈陵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眼看周桐快要招架不住,才起身解围,声称周大人尚有公务在身,诸位才子佳人莫要再打扰,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
回忆结束,周桐等人也已下到了一楼门口。出了漱玉轩的大门,晚秋的凉风迎面吹来,带着街上特有的尘土和生活气息,顿时让人精神一振。
几人站在门口略一张望,并未立刻看到自家的马车。
(*注:古代这种高级聚会场所门口,达官贵人的马车停放自有规矩和顺序。通常身份最尊贵、或与主家关系最密切的宾客车辆会停靠在最方便上下、最显眼的位置。其他车辆则依次停放在稍远的街边或指定的巷弄内,并有各家仆从看守。
等到聚会临近结束,或有宾客提前离场时,仆从会提前将马车驭至门口等候,以免造成拥堵或让主人久候。*)
正寻找间,只见朱军从旁边一个卖馄饨的小摊上站起身,笑着朝他们挥手:“这儿呢!这儿呢!”
周桐几人走过去,周桐笑道:“朱大哥,辛苦辛苦,还让你在外等着。”
朱军摆摆手,浑不在意:“没事没事!正好和摊主老伯聊聊天,吃了碗热馄饨,舒坦!你们在路边稍等,我这就去把车赶过来。”说着便朝停车的巷子走去。
周桐几人便站在馄饨摊旁等候。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带着几分不确定和怯意的柔弱女声:
“那个……芷若?是……是你吗?”(芷若,是徐巧的字)
戴着面纱的徐巧闻声身子微微一颤,蓦然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淡青色衣裙、妆容素雅、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不远处,眼神激动地看着她。
徐巧眼中瞬间涌上惊喜,脱口而出:“微微?你怎么……出来了?”她下意识地用了“出来”这个词。
那女子立刻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徐巧的手,语气顿时带上了哽咽:“芷若!真的是你!我刚才在楼上.......就想来见你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替你高兴!”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女子说完,似乎才注意到旁边的周桐,连忙松开徐巧的手,敛衽行礼,自我介绍道:“周大人,小女子施茜,是……是芷若昔日的闺中好友。”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紧张。
周桐早已猜到,客气地拱手回礼:“施小姐有礼。在下周桐,是巧儿的夫君。”他用了徐巧的名,而非字,显得更亲近日常。
施茜连忙道:“恭喜周大人,恭喜芷若……”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看着周围的环境,又显得有些踌躇和不安。
此时,朱军已经驾着马车过来了。
周桐看了看四周,对施茜温和但提醒道:“施小姐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此处并非叙话之地,天色已晚,小姐还是早些回去为好。若是让他人察觉……”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漱玉轩的方向和街上偶尔投来的目光。
施茜也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周桐的意思,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周大人说的是,是小女子唐突了。”
周桐先扶着徐巧上了马车,徐巧在上车前,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道:“她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
周桐微微点头表示明白。安顿好徐巧,他转身对仍站在车旁的施茜笑了笑,道:“若施小姐日后想与巧儿叙旧,可修书一封,遣可靠之人送至欧阳羽太傅府上。届时我们再约个安静稳妥的地方,好好一叙,你看可好?”
施茜闻言,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连连点头:“好!多谢周大人!多谢!”
马车缓缓启动,徐巧忍不住掀开车窗的帘子,与站在街边的施茜挥手道别。
施茜也一直站在原地,用力挥着手,直到马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她这才低下头,用袖子轻轻按了按眼角,整理了一下情绪,转身快步走回了漱玉轩。
马车内,周桐握住徐巧的手,发现她的手心依旧有些凉,但眼神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