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热情地引着周桐穿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房舍前,推门而入,笑道:“周老弟,请!这便是老哥我平日读书静思之所,等闲可不带人进来。”
周桐迈步进去,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房间。只见屋内陈设极为“朴素”,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陋。
墙壁是普通的白灰墙,地上铺着青砖,靠墙立着几个半旧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一些常见的经史子集,但明显翻阅不多。
一张宽大的书案是花梨木的,但款式老旧,上面放着普通的笔墨纸砚,还有一摞账本似的册子。墙角甚至还有一个仿农家风格的粗陶罐,里面插着几卷画轴。
整体氛围刻意营造出一种“两袖清风”、“勤勉务实”的官员形象。
周桐心里暗笑:‘装!继续装!这要是你何尚书真正的书房,我把名字倒过来写!这分明是特地弄出来给人看的样板间!’
但他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赞叹:“何大人真是清俭自守,实乃我辈楷模!在此等环境中静心读书处理公务,令人钦佩!”
和珅脸上堆满“惭愧”的笑容:“哪里哪里,陋室而已,让老弟见笑了。坐,快请坐。”
两人分宾主在窗下的两张普通木椅上坐下。丫鬟奉上热茶后便被和珅挥手屏退。房门轻轻合上,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茶水热气袅袅,两人相对而坐,脸上都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却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周桐端起茶杯吹了吹,率先打破沉默,笑道:“何大人?您看……要不您先说?”
和珅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摆手,笑容更加“憨厚”:“哎呀呀!周老弟你这说的哪里话?不是你想来见老哥我的吗?自然是你先说,你先说!”
(坏了,这皮球又踢回来了!)
周桐被噎了一下,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他沉吟片刻,决定继续打哑谜,含糊道:“这个……何大人,您……想必都知道了?”
和珅闻言,胖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小眼睛里精光一闪,随即笑得更加灿烂,点头如捣蒜:“哎!知道,知道!自然是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你这么问,我肯定得说知道啊!先唬住你再说!)
周桐心里也在骂娘:‘你知道个屁!你倒是说点具体的啊!’他只好继续把球往回踢,笑容不变:“既然如此,那还请何大人给个准话,表个态?
这样小弟回去,也好跟那位……有个明确的交代不是?”
他把“那位”两个字咬得稍微重了点。
和珅心里门清,这是要逼他先站队表态呢。
他岂会轻易就范?立刻开始打太极,身体微微前倾,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周老弟!你看你!这就见外了不是?老哥我把你请到这私密书房,心意还不够明确吗?
咱们肯定是在同一条船上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啊,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跟老哥我还绕什么圈子?
老哥我啊,脑子笨,愚钝,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机锋啊!”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无比真诚,实则滴水不漏。
周桐听得一阵心累,这老油条!他放下茶杯,故作无奈地笑道:“唉,行吧行吧。既然老哥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先……慢慢了解?增进一下信任?”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爆发出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
笑音未落,两人竟异口同声地开口:
“老哥你先说!”
“老弟你先说!”
话音重合,两人都是一愣,随即指着对方,笑得更大声了,仿佛这是什么极其有趣的巧合。
笑罢,周桐觉得不能再这样无限循环下去,决定抛出一个关键词试探深浅。他收敛笑容,正色道:“这样吧,何大人,我说个词——大皇子。”
和珅小眼睛眯了眯,立刻接上,语气同样变得正式了些:“既然老弟如此坦诚,那老哥我也回一个——陛下。”
他说话时,胖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透露出内心的审慎。
周桐紧紧盯着他,追问:“那……殿下与陛下的‘约定’是?”
和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抬起右手,伸出一根胖胖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周桐,缓缓吐出两个字:“一年。”
周桐心中一定,看来陛下确实通过某种方式向和珅透露过一些信息,至少是这个期限。他脸上露出钦佩之色:“何大人果然深得陛下信重!如此机密之事,陛下竟也……”
和珅立刻摆手,脸上堆起谦逊惶恐的笑容,打断周桐的话:“哎哟!周老弟可千万别这么说!不足为奇,不足为奇!都是为陛下分忧,身为臣子,自当恪尽职守,为君父解忧,岂敢妄谈什么信重?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罢了!”他把姿态放得极低。
周桐点头,顺势转换话题,开始为日后铺垫:“何大人掌管户部,统管天下钱粮,位高权重,责任重大啊。”
和珅连连点头,语气更加“谦虚”:“是是是,承蒙陛下信赖,暂代其职,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恩啊!就是个管账的,管账的……”他把自己说得仿佛只是个看仓库的。
周桐笑道:“何大人过谦了。以后……怕是少不了要麻烦何大人行些方便,多多包涵了。”
他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自己人”的亲近劲儿,“不瞒老哥,我这边啊,倒是琢磨出一些能来钱的小法子,到时候具体操作起来,恐怕还得靠老哥您在户部这边帮着疏通疏通,给开个绿灯什么的。”
和珅闻言,脸上笑容不变,小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他打着哈哈摆手:“哎呀!周老弟!你这话说的……你弄的那些新奇玩意儿,按理说……不是该找工部那边吗?怎么找到我这儿——户部,来了呢?”
他故意装傻。
周桐心里暗骂一句‘滑头’,面上却笑道:“工部管制作,户部管钱粮流通和税收嘛!最终这钱袋子,不还得从您这儿过?所以啊,最后还是得麻烦和大人您啊!”
和珅这才仿佛恍然大悟,拍着大腿笑道:“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糊涂了糊涂了!
好说,好说!只要是利于朝廷、利于百姓的好事,老哥我定然鼎力支持!”他答应得爽快,却又没给出任何具体承诺。
关键信息交换完毕,场面话也说了一圈,两人忽然又没话了。
再次陷入大眼瞪小眼的阶段,只是脸上都挂着无比温和、无比真诚的笑容,时不时还朝着对方默契地点点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和珅似乎觉得这样干坐着有点尴尬,轻轻拍了拍手,打破沉默,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哎呀,你看光顾着说话了。周老弟,你初来长阳,人生地不熟的,还带着家眷。老哥我听说……尊夫人也一同来了?”
周桐点头:“正是。内子……她父亲原先也是户部的官员,只可惜……后来犯了些事……”他故意提及此事,想看看和珅的反应。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又有点凝滞。
和珅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打了个哈哈,试图掩饰尴尬:“哎呀!原来……原来弟妹还有这层渊源?你看老哥我,调查不周,调查不周!提起老弟你的伤心事了!该死该死!”
他连忙端起茶杯,“来,老哥以茶代酒,自罚一杯,给老弟赔个不是!”
周桐心中冷笑,面上却浑不在意地摆手:“哎哟,老哥您这是哪里话!不知者无罪嘛!毕竟老哥您是现任的户部总管,日理万机,陈年旧账,不知道也属正常……”他这话听起来是解围,细品却有点扎人。
和珅脸上的汗似乎有点出来了,他赶紧拿出帕子擦了擦额角,顺着周桐的话解释道:“哎!周老弟明白就好!不瞒你说,老哥我原来是在工部任职,也是蒙陛下天恩,才得以调到户部,担任这么一个小小的侍郎。
所以这户部以前的许多陈年旧事,老哥我是真不太清楚,不太清楚啊……”他一边说一边摆手,极力撇清关系。
周桐看着他略显慌张的样子,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笑着缓和气氛,故意岔开话题:“哎呀,何大人,我就是随口一说,您瞧您还紧张上了?哎哟,这和大人,这天儿还怪热的哈?您都出汗了。”
和珅如蒙大赦,赶紧用帕子猛擦汗:“是啊是啊!这秋老虎,秋老虎!闷热得很!”
他连忙转移话题,声音都热情了几分,“对了!周老弟!老哥我啊,今天下午就吩咐下去了,让府里采购的人,把长阳城里各家有名的点心铺子、熟食铺子的招牌吃食,都买了一份回来!”
他压低声音,凑近些,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得意劲儿:“放心!都是我夫人和家里女眷们特别爱吃的,她们天天念叨,不吃就惦记的那几种!保证味道错不了!
正好,老弟你也带些回去,给弟妹尝尝鲜,就当是老哥我的一点小小见面心意,千万别推辞!”
周桐知道这是送客兼安抚的意思了,便顺水推舟地笑道:“哎呀!何大人您真是太客气了!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又同时笑了起来,气氛重新变得“融洽”无比。
周桐起身道:“和大人,今日叨扰已久。以后若得空闲,定当多来府上叨扰,与大人喝茶论道,五皇子殿下似乎还要与那位大家好好交流,小弟就先告辞了。”
和珅也连忙起身,脸上堆满不舍:“周老弟你这说的哪里话!老哥我真是恨不能早点结识老弟你这般的青年才俊!你肯来,老哥我求之不得!”
周桐故意提醒道:“哎呀,和大人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在桃城,不就见过面了嘛~”
和珅立刻做恍然大悟状,用力一拍自己胖胖的额头:“嘿!你瞧我这记性!真是该打!对对对!桃城!瞧我这脑子,光记着和周老弟你投缘,竟忘了咱们早就有一面之缘了!该打该打!”
他殷勤地送周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下人:“快去!让夫人把准备好的各色糕点蜜饯都装好!给周大人带上!”
周桐客气道:“和大人,不必如此麻烦,我自己拿一些就好,怎好劳烦府上派人?”
和珅却坚持:“那怎么行!既然老弟你不愿让下人跟着,那就少带些!反正老弟你以后也要常来常往呢!
我和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一来啊,我这和府都感觉瞬间增添了无数书香文气!”
周桐笑着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两人走到府门口,互相拱手作别。
“何大人留步!”
“周老弟慢走!”
“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互相提携!”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再次发出了洪亮而热情的大笑,仿佛真是依依惜别、相见恨晚的知己好友。
只是那笑容底下,各自藏着多少心思算计,便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周桐提着一大盒包装精美的点心,转身走入渐渐停歇的秋雨中,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变得深沉起来。
而和珅站在门口,胖脸上热情的笑容也在周桐转身后迅速褪去,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而警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