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这边的顾家,一家子其乐融融,村尾那边的顾家这会子却阴云密布,气氛不太好。
钱氏被送到顾家后,被安排着暂住西厢,
面对众多生人,钱氏一点儿也不怯,从牛车下来,站在西厢廊下,借着身旁灯笼的亮光,解开身上的皮毛毯子,露出一张芙蓉脸来,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这钱氏竟是生的这般貌美?
怎么先前也没听人说起过?
俗话说的好,灯下看美人,月下看花,在烛光的映衬下,五分的美貌也能涨到七八分去!
而钱氏的美貌,纵使披头散发,也能打个七分,这会子在烛光的映衬下,直接成了勾人的大美人,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前来顾家帮忙的都是地里刨食的汉子和妇人,个个晒的黢黑,很少能见到这般精致的妇人,自是看呆了去。
事实上,不止是院内的人看呆了,就连顾连升自个儿也看呆了去。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柔情蜜意,让钱氏赶紧进屋歇息。
“回屋吧?外头冷,仔细冻着了。”
钱氏冲他笑笑:“不妨事。”
她抖了两下手里的毛皮毯子,一面拍打着毯子上的积雪,一面看向院子里的人,竟是张嘴使唤起他们来,让众人把牛车上的贴着“喜”字的箱子包裹全都搬进西厢。
“这车上的东西都是我的嫁妆,明日才是正日子,今儿就暂且放西厢,待明日行过礼后,再抬进东厢也不迟。”
众人愣怔了一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新嫁娘,不管是黄花闺女,还是寡妇二嫁,乍然到了男人家里,个个都红着脸不敢说话。
性子柔弱的,成亲几个月还会红脸,就是那性子大大方方的,也要月余才能放开性子。
像钱氏这般,将到男人家里,言行举止没有一丝怯意,且还自顾自的使唤起人来,众人还真是头一回见。
有几个实诚的,还真就上前帮忙搬东西。
钱氏怕他们手脚粗鲁磕绊着,不断地跟着他们进进出出,指挥着众人将东西一样样小心仔细的搬进屋。
一旁的顾连升看着牛车上的东西被搬空,瞬间僵了脸。
牛车上的东西不全是钱氏的嫁妆,还有一些是顾家送去的“聘礼”。
先前可说好了,聘礼钱氏不要,就是送过去给她撑脸面用的,事后拉回来便还给顾家。
可眼下是什么意思?
钱氏竟是让人将顾家的聘礼一道搬进了西厢。
虽说这些聘礼只是表面光鲜,可置办的时候,也是花了好几百铜子。
顾连升原本打算拉回来后再卖掉,多少换点铜子回来,毕竟,他手里的银钱,如今是真不宽余。
冯氏这两日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手里藏的银子也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顾连升忍着屎尿味,在东间翻找了好半晌,只找到了三两银子!
顾连升看不上这三两银子,便想着从顾老爷子那边下手,想再弄些银子出来。
可顾老爷子藏银子的手段十分了得,趁他昏睡时,顾连升将屋子各个角落全都翻了一遍,愣是一个铜子都没找到。
找不到银子也就算了,原本说好了,成亲的各种花销都是冯氏出,眼看这日子都到跟前儿了,冯氏就是不提银子的事。
逼的顾连升没法子了,只能趁着冯氏醒的时候,直接问她要银子。
冯氏也不知是怎么了,任凭顾连升说的天花乱坠,就是不肯松口拿银子。
顾连升气得不行,跟冯氏吵了两句嘴,扭头当着她的面,将顾老爷子晃醒,问顾老爷子要银子。
顾老爷子哪里敢承认自个儿藏了银子,索性跟冯氏一样,咬死没有!
接连被拒,顾连升恶从心起,等炉子内的柴火烧没了后,他故意不去添柴,让老两口在屋内冻的瑟瑟发抖。
除了让他们挨冻,顾连升还想饿老两口一日,不信他们不松口!
可惜,这两种方法只试行了一晚上,次日一早,先前请的人,一个个全都来家帮忙忙活顾连升的亲事。
顾连升怕自个儿让老两口挨冻挨饿的事暴露,只好又恢复了添柴和喂饭。
没了老两口银子的支持,也没了老两口跑来跑去的操心,顾连升这次成亲,自个儿要负责一切。
要掏银子置办成亲用的东西,还要操心席面安排等事情,忙的一头雾水、焦头烂额!
旁的都好说,能省则省,或者拿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凑数,可唯独在酒席上没法省。
按着顾连升的意思,因大雪天的原因,外村的亲戚都不请了,只宴请本村的亲朋好友就行。
可临了算算,因顾老爷子和冯氏极少在村里随礼吃席,按照迅习俗,你不来旁人家随礼吃席,待你家有事办席面的时候,旁人也不会去你家随礼吃席。
这一通算下来,连三桌人都凑不齐!
顾连升讲究脸面,先前便说好了,至少六桌席面。
如今人数不够,他只能多请一些人来家帮忙,到时让他们凑齐另外三桌,好歹能让他面上过的去。
定好席面的数量,接下来又要商议菜品。
这个先前顾老爷子定好了,一桌八个人,上八个菜,荤菜两个,素菜六个。
素菜好说,随意煎盘豆腐都能算一个,难的是那两个荤菜。
按照顾老爷子的意思,这两道荤菜,一道是蒸鸡,一道是蒸鱼。
鸡是订了同族顾丰收家的八只公鸡。
鱼也是订的顾丰收家的,他家有个破渔网,靠着这张网,一年四季网了不少鱼。
傍晚时,顾丰收一家子来送鸡、送鱼。
托雪灾的福!公鸡和鱼全都涨价了。
公鸡先前是四十文一只,如今涨到六十文一只。
鱼涨的更多,先前只要是两斤之内的,全是五文一条,如今直接翻了一倍,十文一条!
八只鸡加八条鱼,花了他五百六十个铜子!
半两银子没了。
再加上旁的菜,陆陆续续给了七八百铜子,还有糖和果子糕点等,一两银子没够花,前后拢共花了快一两半银子!
付钱的时候,顾连升心疼的直抽抽,一心想着找补回来。
想来想去,他便想到送出去的聘礼。
除了惦记送出去的聘礼,他还惦记上了钱氏的嫁妆。
在他看来,他一个读书人,肯点头娶一个寡妇,于钱氏来说,那是感恩戴德的好事,钱氏理应将嫁妆交给的他才是。
就像魏氏那般,他说一,魏氏不敢说二。
可眼下看着钱氏这言谈举止,以及这行事作风,顾连升一颗心提了起来。
这人跟魏氏不一样,糊弄不了。
他眉头皱起,心中升起不满。
可目光一落到钱氏那张脸上,他心中的不满又瞬间飞走。
盯着进进出出的钱氏看了一会儿,顾连升终是没开口。
罢了罢了,眼下人多,有些话也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
待明日礼成后,再慢慢教钱氏。
东西搬完,一直在锅里热着的菜,也开始一盘盘上桌。
男女分席摆了两桌,一桌在堂屋,一桌在西厢。
男人们坐堂屋那桌,没人打扰他们猜拳吃酒。
妇人们就坐西厢这桌,也烫了一壶酒,每人吃两盅暖和暖和身子。
开吃前,妇人这边,按着习俗,先去喊了钱氏一声,让她上桌吃饭。
按照习俗,新娘子要客气的拒绝。
可钱氏却不一样,听到“开饭”二字,也不用她们来请,竟是自个儿来了这边,且毫不客气的坐在了首席。
屋内的人傻在原地,头回见到这般情况,所有人都看向钱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钱氏像是不知道自个儿的这番动作有多惊世骇俗,她笑着招呼众人落座:“都愣着作甚?赶紧坐下吃饭。等吃饱了你们还要顶着风雪回去,实在是辛苦!”
这话一出,屋内越发寂静。
真是倒反天罡!
有脾性不好的妇人想说几句,却被身旁好脾气的妇人暗中拦住,随后便打起了圆场,拉着人坐下吃饭。
她们就是来这边帮忙的,钱氏如何行事她们管不了。
这会子若是多嘴的,钱氏指定不高兴,没准还会恨上她们。
所以,没必要,真没必要!
这事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众人扯出的一抹笑,围着桌子坐下来。
见人都坐了下来,钱氏也不再说话,自顾自的拿起筷子夹菜吃。
桌上除了菜,另外还有一笸箩的饼子。
钱氏不吃饼子,全程只吃菜。
你说吃菜也就吃菜吧,偏偏她只吃肉!
今晚不是正席,桌上只有四道菜,虽说菜品少,但份量足,再加上一笸箩的饼子,完全足够吃,就是肉少些。
四样菜品内,只有一道腌菜炒肉加了肉。
说是肉,其实就是切了几片肥瘦相间的肉片,在锅里煎出油,之后加腌菜炒,最后出菜也就吃个肉味。
面对这几片肉,正常人都会谦让一番,尤其是钱氏,作为即将拜堂成亲的新娘子,更应该谦让一些。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钱氏竟是将那几片肉全挑到她面前的碗里,一口气全吃光,一片都没留。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了。
众人停下夹菜的动作,纷纷看向钱氏。
钱氏毫无所觉,继续捡着自个儿爱吃的菜,尽数夹到面前的碗里,一点没有给别人留的意思。
菜吃了,酒也没落下。
顾连升抠,女桌拢共就给预备了一壶酒,想着六个妇人吃一壶也就足够了,压根就没想到钱氏。
肉吃光后,钱氏将那壶酒拿到自个儿面前,自顾自的倒了一盅,随后一口干了。
完了她砸吧砸吧两下嘴,说了句:“这酒掺水了,味道太淡!”
她又看向桌上坐的其他人,“你们吃吃看,这酒味道不好,明儿正日子的时候,是不是也吃这酒?”
众人:……酒里掺不掺水的,她们哪吃的出来?
她们这些妇人,一辈子也吃不了几次酒!
得不到众人回话,钱氏也不在意,又给自个儿倒了几盅,一口气全吃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半壶酒就下肚了。
众人眼巴巴的看着。
说好的让她们也吃,你倒是把酒壶放下啊!
你一只手把着酒壶,她们就是想吃也不好意思掰开你的手!
半壶酒下肚,钱氏脸色如常,眼神清明,一看就知没有醉意,酒量极好,怕是时常吃酒。
一位气不过的妇人想伸手夺过酒壶,却见钱氏又端起酒壶,再次给自个儿倒起了酒。
那妇人伸出去的手,又尴尬的收了回来。
众人:……这种新娘子,真真是头回见,跟顾连升那倒霉玩意儿真是天生一对。
没了肉,如今也没了酒,几个妇人只能闷头吃菜啃饼子,期间一句话也不说,耷拉着脸,一个个怨气十足。
钱氏却不管这些,她一边惬意的吃酒吃菜,一边指着东边问众人。
“方才来的路上,在东边碰到一个姑娘两个小子。那姑娘生的极为貌美,十三四岁模样。那两个小子也是一个比一个俊!一个约摸二十来岁,一个约摸十一二岁……”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有了猜想,钱氏说的八成是顾棠顾平安姐弟俩。
只是那个二十来岁小子是谁?
难道是连山家的亲戚?
钱氏又道:“顺子兄弟非让那丫头喊我伯娘,偏那丫头嘴皮子不饶人,先是喊她爹出来,后又说理应喊我堂伯娘,只把顺子兄弟堵的说不出话来。
你们快与我说说,哪家人跟这边是何关系?方才我问顺子兄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是不肯说。”
众人面面相觑,这事该怎么说?
钱氏见她们一脸为难,心中一沉:“你们这般为难,那边与这边,别是什么仇人吧?”
仇人?
几个妇人一愣,细想想也差不多,两家确实有些积怨,照这么下去,早晚都是仇人。
一位岁数年长的妇人,踌躇一会儿,跟钱氏说了实话:“你见到的那个姑娘,还有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应当是连山家的闺女小子。
只听这名字你也该听出来了,连山、连升,他俩是同一个爹娘的亲兄弟。连升为兄,连山为弟,一个打小受宠,一个打小受磋磨……”